社区

美国最近发生个事。我不是指新冠疫情，因为对老美而言，疫情根本不是事，而是生活的全部。美国最近发生了相比而言无足轻重的另一件事，由于今年的大选，大家该开始为初选（primary election）投票。在正常的光景里，投票就是你裸露饱经风霜、各种颜色的脸，用颤抖的小手将选票投入票箱的过程，完成掉公民的神圣权利。因为大家是聚众在干这事，所以场面还有点像一个大 party。但在当下的光景投票这事就很有问题，因为病毒剥夺了你聚众的神圣权利。

于是许多州都缩了，这个party可以晚点搞，用绳命开party有点不明智。或者退一步，搞个州内直邮（很不幸，虽然科技巨头市值刷榜，但目前世界上并不存在“扫码大选”这件事），一些居民会要求收到一种特殊选票，叫缺席票（absentee ballot），但凡在指定时间内戳上邮戳并在指定时间内寄到指定地点，那就算你神圣过了。而从来不写信的你也不要太纠结于非要寄信这件事，实体信件——与信用卡和报纸一起——并称为新科技干不死的美国三大恋旧狂魔。

但唯独威斯康辛州就是很刚，虽然州长行政令让大家宅住别出来，但州法院以及联邦最高法院推翻了这个行政令——投票照期，过时不候。而由于大量的缺席选票没有按时能寄到手中，众多威州居民就必须在命与皿煮party里面做夺命选择题。负责投票事务的选举站工作人员们（大多是老头老太）首先带头选了命，于是人口60万、通常有180个选举站的密尔沃基市，此次就只开放了5个选举站。那些选择死也要皿煮的威民也是很刚，在选举站前排起了万里长城，其状宛如球鞋发售。

(等待投票的威斯康辛州居民，牌子上写：“荒唐啊”）

所以你看，许多看似理所应当的事情，之于人类而言其实都是特权（privilege)，而非仁权（right)。如果上天不眷顾你，一场恐怖的瘟疫或是一场骇人的灾难下来，你的仁权就要瞬间成仁。而我曾经也是热血骚年，信奉那句写在新罕布希尔州车牌上的话——要么自由要么死（live free or die）。当然这说来容易，但自由其实也是特权，比如其实这个世界上还有在饥荒里挣扎的八亿人甚至没有“吃到饱的自由”（由于人到中年、不得不控制体重，我怀疑我也是他们的一员），还有几千万人并没有行走的自由，因为他们没有腿。

隐私权也是，在非常时期隐私是特权，而非仁权。《人类简史》的作者赫拉利（Yuval Harari）最近说（大概意思）：对公民个体隐私的侵蚀已经从皮肤外的监控，到了皮肤内的体温，比格·布拉舍有朝一日将对你每一个细胞里的每一丝挣扎都了如指掌了。他认为这是一个历史的转折。而我认为关于生物特征的隐私的全线溃守本就是或早或晚的问题，疫情加速其到来而已——你要我的健康码，我打开了支付宝。哪怕在你面前我的脸绿如毒发身亡，但只要我的健康码也是绿的，那我就是健康的社会人。

你比我更懂我，很可怕吗，然而我们隐私的底线其实早就像葛优老师的发际线一般溃不成军。在疫情里，这种“比我更懂我”的creepy事情从外部行为僭越到了内在生理，于是大家就更加发毛。但我们大势已去——如果有一天拼多多在我发现自己得病之前给我推送了连花清瘟颗粒，我会欣然拼单。这是历史的永恒而非历史的转折。因为人的社会性，从hunter-gatherer的打猎采集社会开始，我们就让渡了隐私来获得安全；所以一到生死存亡关头，我们纷纷欣然地献祭掉了自己的隐私特权，几乎不会有一丝抵抗。

当然赫拉利说硬逼民众在隐私和健康之间做选择是错的，我们可以全选。他的意思是动用极高程度的公民意识与信誉系统（honor system），比如你自己如实报告政府。但在世界绝大部分的土壤上，公民意识与信誉系统都是弱鸡。那咋办？或许通过一些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的技术能做到？或许我们可以把我们的健康信息去中心化——用区块链，用PoW与PoS、用共识机制和加密算法，来既促进医疗数据共享，又保证资源分享者的匿名属性？你可以既做一个暴露狂又做一个隐形人。

（医疗健康相关的区块链项目）

投票是特权自由是特权隐私是特权，你可能会觉得我是个丧比、危言耸听，神特么全是特权，老子炒股总是天赋仁权了伐？疫情能剥夺老子炒股的权利？但事实上资产保值与增值不仅是特权，还是大多数人根本享受不到或没意识到的一个巨大特权。第一，根据《瑞信全球财富报告》的数据，拥有资产（含自住房产）不足1万美元（约7万人民币）的成年人口，占全球成年人口的57%，他们一共享有全球2%的财富；第二，即使足够有钱，许多人仍然低估了“不会投资或者不愿投资”这件事带来深远而持久的伤害。

在一个放水比放屁还要随意、信马由缰的世界里，QE最终的受惠者一定是拥有大量非现金资产的人（haves），伤害的一定是缺乏非现金资产的人（have-nots），最后结果一定是贫富差距的爆炸。许多人片面信奉“现金为王”，但作为价值贮藏的器皿，现金其实就是最坏的资产。在人类历史上只有非常一小撮的短时间里现金是王，且这一小撮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桥水的达里奥（Ray Dalio）在年初说了一句“现金就是垃圾”（cash is trash），然后市场因为疫情崩了，最近他又出来说：

“我仍然相信相信相比于其他替代品——尤其是在“通货再膨胀”（reflation，指经济因政策刺激加速增长）的时期——现金就是垃圾。替代品们（比如黄金和股票）会保值或增值，但是现金不会。”（I still think that cash is trash relative to other alternatives, particularly those that will retain their value or increase their value during reflationary periods, e.g., some gold and some stocks. )

美国的整体经济量大约占全球总量的20%，然而美元的买卖借贷交易却占据了全球总量的70%；美元一放水，全场被稀释，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而“反稀释”的唯一方式就是执着坚定地持有美元风险资产——或者至少是风险资产——别无他路。你现金为王时间太久，最后必然是哀叹人生。然而仅仅是少数人能意识到这件事并有能力做这件事，而大多数人都在不计上下文、发自肺腑地相信“现金为王”。所以资产保增值，事实上就是一个特权。而在美国，这被看成“有钱的老男人”对“年轻的穷**丝”的隐性洗劫。当然这里的“有钱”是指“有资产”。

新冠疫情的全球爆发，是一件人类史上值得反复研究与切磋的大事件，之于历史学、医学、经济学、社会学、金融学等等，甚至是哲学与政治学，我们可以写成专著千部万部。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看到了一些平时“理所应当”的权利，其实并非那么理所应当。那些我们以为疾行在希望的田野上的制度与系统，其实根本千疮百孔。当我们在做着2020年春天的美梦之时，一个长得像颗水雷一样的全身插管的球状病毒，让我们知道了什么叫做真相的残忍。而一切暴力的欢愉，是否都将迎来暴力的终局？

无论如何，我确实感觉到，有些事情被永久性地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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