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

怪盗团团长按：

本文写于2019年8月，恰好是疫情之前的最后一个暑期。当时，人员流动还很自由，景点和公共场合很少关闭，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很多乐观者认为，线下消费的凋敝只是暂时的，一旦疫情结束，就会出现“报复性消费”。然而，我在两年多以前看到的情况与此相反：在一个百万人口的三线城市的新区，已经谈不上什么人气了。或许我看到的事情不足以反映整体局面，但还是具备一定的参考意义。

现在重发这篇游记，供大家参考。后疫情时代的消费向何处去？我不知道，但我无法乐观。

2019年8月底，一个周末，我在三门峡休假，主要目的是参观仰慕已久的虢国博物馆（虢国贵族墓地及车马坑）。三门峡还是天鹅的越冬地，我住的地方附近就有一个天鹅湖，可惜现在还没入冬，看不见天鹅。

老实说，虢国博物馆比我想象的规模小，而三门峡大坝又比我想象的更雄壮。在游览这两个名胜之后，天还没黑，这一天离结束还远着呢。我决定，坐公交车去本地最大的消费场所——三门峡万达广场，看看本地人是怎么逛街的，顺便也看看有什么特色商品。

由于不熟悉交通路线，我绕了一些弯路，所幸还是在下午五点抵达了。这里发生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令我流连忘返。从这里学到的东西，比几十份研究报告、几百组统计数据还珍贵——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说个题外话，泄洪期的三门峡大坝真壮观

记得2006年，我问自己的第一个雇主，一个美国基金经理：“过去二十多年，中国的经济增长令人印象深刻；你觉得下一个中国会是谁呢？”

那位基金经理毫不犹豫地回答：“下一个中国还是中国。我去过好几次中国，我看到：沿海发达地区的中国，与内陆贫困地区的中国，简直就像两个世界。现在富裕起来的中国人，只占这个国家人口的十分之一。等到经济变革的力量逐渐传导到内陆，恐怕又要过去一代人、两代人的时间。所以，小伙子，与其盼望巴西、印度或南非成为下一个中国，还不如继续好好研究中国。”

上面这段话一直印在我心里，我非常赞成。今天，站在三门峡的大街上，我对这段话又有了新的认识——不但“沿海的中国”与“内陆的中国”是割裂的，而且，任何一个中国三线以下城市都是割裂的！这里发生的事情，符合魔幻现实主义的一切标准，让你恍若梦中；然而，仔细思考，一切都有合理的解释。

用现实举例吧。下午五点，公交车把我放在三门峡万达广场旁边的路口。我一回头，看见身后是一个豪华小区，密布着20多层的高楼，这种小区即便在北京上海也算过得去。在小区门口，一辆拖拉机冒着黑烟缓缓驶过，车上运载的似乎是钢管；我还记得开车的老人，中气十足，似笑非笑地按着喇叭、睥睨行人。我看呆了，想拿起手机拍照，这时，另一个老人的声音打断了我：“喂，你愣着干嘛呢？”

三门峡万达广场，本地最繁华的商业区之一

我想了几秒钟，总算搞清了形势：我站在路口的人行横道处，这里有几个隔离墩，恰好拦住了这位老人。老人扛着一个硕大的蛇皮袋，袋子上满是黄泥，我猜里面装的可能是农产品。他的不满在于：如果我不赶紧过马路，他也没法过去了。于是我急忙过了马路，来到了万达广场门口。此时此刻，我真有一种分裂的感觉：前方是巨大、豪华、熠熠生辉的商业广场，身后是精装修、欧式风格的高档小区，在此之间夹着一位背着蛇皮袋的老人，以及一辆冒着黑烟的农用拖拉机，还有我。

我继续向前走。万达广场二号门的底层有家麦当劳，几十米之外是“万达金街”，街上有华莱士汉堡、过桥米线、小龙虾，还有我记不得名字的本地快餐店。我在“万达金街”转了一圈，发现了几家KTV和夜店，它们都没开门；究竟是我来得太早了，还是本来就不开门？令我震惊的是，“万达金街”深处有个停车场，借助微信支付，可以实现无感收费。我站在停车场的栏杆边上看了几分钟，真的有好几辆车是“无感收费”的。

这有什么奇怪吗？很奇怪。在三门峡，滴滴快车的起步价只有6元，出租车甚至不打表。我在大众点评、美团、饿了么确认过无数次，全城没有一家星巴克，也没有瑞幸瑞幸咖啡。作为本地最大的商圈，万达广场其实也比较萧条（下面会详细讲到）。可是，这里竟然普及了微信无感停车收费。或许支付宝也有类似的举措？

不管了，我决定去万达广场内部看看情况。说实话，人比我想象的少很多。这是一个周末，而且是中小学生开学前的最后一个周末，理论上应该是人最多的时候。我看到的情况是：一楼人还算多，二楼、三楼的人流差强人意；至于三楼的IMAX电影院则是门可罗雀。当然，现在没有什么热门新片上映，电影院人少可以理解。无论如何，作为周围几十公里最大、最高档的购物中心，这点人流还是不够看。

为了防止漏过重要信息，我从万达广场的一楼走到四楼，又从四楼走回一楼，接着又走回四楼……如此反复三次。可能纯粹是闲得慌，也可能是为了锻炼身体。平心而论，这里的品牌店铺真不少——阿迪达斯有三家专卖店，分别属于主品牌、Neo和Kids；安踏、李宁之流当然不甘落后；苏宁易购和永辉超市都占据了很大面积；就连NOME这种“潮牌设计超市”都有开店，我还在里面买了个充电器（后来发现有故障，浪费了几十元钱）。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大部分店铺的人流都不足，尤其是二三楼，可以说门可罗雀。如果周六晚上都是如此，平时肯定更差吧？大部分人流聚集在餐厅、奶茶店、冷饮店。好像大家逛街的目的不是买东西，而是看东西+吃饭？他们是不是习惯了在线**验东西，然后跑到网上去买？让我惊讶的是，苏宁易购也是门可罗雀，即便员工戴上狮子头套在门口跳舞，也吸引不了几个顾客。我倒是认真逛了一遍苏宁，发现很多品牌的柜台前甚至连导购人员都没有了。

不过，永辉超市是个例外，几百号人挽着购物篮、推着购物车，从一楼和二楼的两个入口分头发起进攻，结账处经常排队。据我观察，大部分人是来这里采购生鲜、粮油、日用品的。附带说一句，在后续的徒步旅行中，我发现生鲜超市一般都是人流量最密集的地方。或许这就是电商巨头纷纷进军生鲜、超市的原因？可惜，我在本市没有看见盒马鲜生或超级物种。

如果仅仅看三门峡万达广场一个地方，你可能会得出结论——这个城市毫无特色，只是沿海地区的“缩小版”或“简化版”。没有任何本地化的品牌店。餐饮店面除了麦当劳、肯德基，就是火锅、串串香、牛排、海鲜、寿司、日式拉面、美式炸鸡……传说中的河南烩面、陕州羊肉汤，在此处肯定看不到；电影院里的排片与沿海地区也没有多少差异。真是有趣：中国的沿海和内陆地区，既是严重割裂的，又是高度同质化的！魔幻现实主义，绝对值得一个诺贝尔文学奖。

我的肚子不够大，吃不了这个牛排海鲜自助。

如果说三门峡万达广场缺了什么，那无疑是约会和朋友聚会的场所。在电影淡季，情侣、闺蜜、死党们还能去哪里呢？二楼有一家密室逃脱，隔壁是一家VR体验馆，似乎是同一个老板；三楼有一家“大玩家”电玩中心，是整个大楼最热闹的地方。“大玩家”的游乐设备还算齐全，既有一溜的投篮机，又有无数的娃娃机；既有大型赛车、枪战设备，又有小型格斗或老式老式动作街机。我看到一家三口联网玩赛车，其乐融融，中间的孩子笑的很开心。在电玩中心边缘，几个年轻人在聚精会神地打桌球，并不理睬街机发出的噪音。说实话，有那么一瞬间，我想买一百个币，在这里玩上一通宵。

我没有买币。我绕了一大圈走出来，经过DQ、快乐柠檬、米芝莲、CoCo；说实话，这些地方不太适合约会，因为太吵了。三门峡的年轻人习惯去哪里发展感情呢？我毕竟只是个过客，肯定还有我没看到的地方。

这家万达广场对空间的利用可谓高效，几乎每一块空地都搭起了店铺，最不济也有辆小车卖东西。在二号门入口附近，有一家移动书店，我兴高采烈地跑过去，立即败兴而归——那里的书大部分都属于“在淘宝上需要打两折才有人问津”的种类。不过，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居然有人卖书，已经难能可贵了啊。鉴于过来翻书的人太少，我很怀疑这家书店能生存多久。

在移动书店附近不远，矗立着两台自动设备——充电宝出租机，以及动漫福袋售货机。在发现充电宝之时，我的手机已经快没电了，这不啻为天边的绿洲；至于福袋售货机则让我大吃一惊。三门峡有足够的二次元消费人群吗？福袋里是什么产品？我早就听说，三四线城市的漫展往往非常热闹，因为本地青少年没有大型活动可去，又对二次元文化非常热衷。我在二楼、三楼也发现了福袋售货机，可见这不是心血来潮。

在万达广场里漫无目的地转了三圈之后，我找了个长凳坐下来，喝着从麦当劳买来的咖啡，得出了如下结论：

第一，如果这里确实是周围几十公里最大、最高档的购物中心，那么人流量也太少了。

第二，人流量这么少的主要原因，恐怕是无聊+价格太贵；毕竟，这里的东西都可以在网上买到，缺乏约会场所，而本地人的消费水平又不高。

第三，餐饮场所的人气不错，但是却很扎堆、没特色；我已经看见两家“牛排自助”了，至于火锅、串串这种大路货则有无数家。

第四，如果我是本地人，那么淘宝/拼多多+手游+抖音/快手+爱奇艺/腾讯视频似乎能更好地解决我的休闲需求？

无论如何，饭还是得吃的。我在一楼外部逛了一大圈，找到了一家日式居酒屋。在门把手上，我看到了“欢迎在快手/抖音/微博/小红书点评种草”的字样。我坐下来随便点了些吃的，又喝了一点清酒。服务员自称他们是“本地最专业的居酒屋”；可能是因为我一看就不像小红书网红，他们没有劝诱我种草换取打折。

借着酒劲，我看了一下地图：此处离我住的酒店有1.8公里，打车15分钟，步行30分钟。外面不冷不热，路上华灯初上，我决定干脆走回去，顺便也更近距离、更完整地看看这座城市。事实证明，这个决定非常正确，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

这就是上面提到的“微信支付无感停车场”

5分钟后，我走了第一个街区，马上感觉到：万达广场周围的复杂程度远超想象。它的北面是豪华小区（也就是我之前看到的地方），南面是正在修建的豪华小区，可是东面、西面以及空隙地带，还有大批老旧小区甚至平房。隔着一条马路，这边是液晶屏幕宣传着国际美妆品牌，那边则是仅能容纳几张桌子的卤肉饺子店、打折日用品店、烟杂店。我估计，这些地方最终都会被拆迁，因为只要走出五百米，就能看到两个正在修建的新住宅小区，楼高都不会低于十五层。

问题在于，三门峡修这么多高档住宅干什么呢？每经过一个小区，我会下意识地数灯火——绝大部分居民楼的亮灯率不高于20%。我知道房地产商会反驳我：那些不亮灯的房间的主人是去逛街了！可是我刚刚从万达广场走过来，那里也没多少人气呀？我只能理性地猜测，这些房子确实空置着。

在1.8公里的徒步行程中，我无时无刻不感受着“空旷”和“寂静”。毫无人气。街上确实有不少车，路边也停着一些车，只是缺乏行人、缺乏消费者。只有在火锅店、羊肉汤店门外，偶尔能看到老少爷们光膀子喝酒聊天。烟酒专卖店里空无一人。花店里空无一人。建材超市里空无一人。更多的店面已经早早关门了（要知道，当时还不到晚上八点）。就连散步的人群都不多。人都去了哪里呢？

在返回酒店之前，我经过的人气最旺盛的地方，是一家生鲜粮油超市。散步的大妈甚至把小狗也带了进去。这家超市的选址不错，对面就是一个小区。不过，我在超市的北边、南边各走出了五百米，确认其他店铺的情况——经营情况比较糟糕。白天的情况可能更好一点，因为教育类、家装类的店铺比较多。我不禁开始想念万达广场里的“大玩家”电玩中心，那是我今天见到人气最旺的地方。

现在，我已经回到了酒店。这家酒店规模很大，在几个街区外就可仰视，里面却是空荡荡的。或许现在还不是旅游旺季，因为天鹅还没有回来。在酒店对面，矗立着漂亮的体育馆，以及一望无际的天鹅湖公园。谢天谢地，我住的房间是面向市区（而不是天鹅湖）；于是我拉开窗帘，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虽然亮灯率不太高），以及呼啸而过的汽车、电动车，就这样发呆了很久。其实，我想到了很多事情。

我在想，这里的普通人会觉得生活无聊吗？他们会有很大的娱乐需求无从满足吗？他们会觉得好的东西太贵、便宜的东西又不够好吗？他们可以说是生活在“双重割裂”的环境里——中国本来就是割裂的，三门峡也是割裂的，就连万达广场周围的两三个街区也很割裂；他们对此有何看法呢？生活在这里的年轻人，想走出去吗？中年人和老年人，又如何看待日常生活？

对大城市里的白领来说，王者荣耀、和平精英、抖音、快手、B站，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幸福感的一个来源；对这里的人来说，会不会重要的多？天猫、京东上的东西，会不会还是太贵？这里的人们怎么看待那些“流量明星”和网红KOL呢？他们是被动地追随从大城市发源的热点，还是有一套独特的想法？在缺乏选择的情况下、他们会更习惯看网红直播买东西吗？

在万达广场，我花五块钱看了一次手相

我不知道答案。毕竟我只是个过客。面对着巨大的内陆市场和“下沉人群”，我没有办法通过统计数据或想当然的“大逻辑”去理解。我只能竭尽所能，与他们同呼吸、心连心；但是，我只能拙劣地模仿他们生活，在浮光掠影之中，寻找一些答案……

三门峡没有什么新闻。这里只是一个三线（或许四线）城市，到处是黄土和坡地。但是，互联网、新零售、泛娱乐，乃至所有高增长行业的下一个增长点，都在这里，都在这样的地方。如果不理解这里，就无法理解今后几十年在中国将要发生的一切。我在努力。所有人也都该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