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

除了春夏秋冬以外，北海道有一个季节特别短。因为此时老白町最顶级的牛肉，刚宰杀上市，所以本地人称这几天为“牛市”。

但今天，其实距离上一个牛市已非常遥远。天正不停下雨，我坐在一间昭和早期开业的咖啡馆里。这家店一边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鼓。

古人最早击鼓祭祀，但本地人相信万物有灵，所以即使是用于祭祀的鼓，也应该被崇拜，而他们就是鼓神。鼓神崇拜，在牛市里往往最为活跃。

这家老咖啡馆因循传统文化，就被叫做鼓神咖啡馆。但正是因为距离上一次牛市实在太远，淫雨霏霏下的鼓神咖啡馆，此时就像一个老头正在颤颤巍巍喝着水——腐朽，无齿，下流。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离上一次的牛市，真的太久了。

不过，坐在这家古老的咖啡馆里，我总有一种被紧裹的温暖感觉。时间从我眼前如梭而过，我可以忘掉一些不快。我是一个不喜欢记忆的人。对我而言，负责记忆的海马体与负责激情的海绵体，同样都是一种负担。

一个女人走了进来，看起来全身都被雨水打湿。

女人白皙纤细、面无血色，身影羸弱。她穿着一条绿色的毛衣，因为雨水而湿透。

绿透了。

“幸亏天气还不冷。” ——我在心里想。她朝我缓步过来，在我面前坐下，侍者问她：

“田中小姐，我给您拿块纸巾擦擦吧….您还是喝往常一样的黑咖啡，粗研磨，硬水泡？”

田中说：是的，拜托您。

她额前撮集的刘海掠过一丝局促与不安。

我勉强能抬起眼睛接住她的目光：“概子小姐……”

“印子已经告诉了我，你们的事情。” 她的语气里没有语气。

我内心一阵痉挛。

与女人的会面，总像是打开外婆家的饼干盒子。我无数次祈祷里面会是美味的曲奇饼干，但迎接我的永远是针线盒，一根又一根的针。

“概子，这只是一种分散。就像人有两个肾，一个坏了，还有另外一个，那就不会死。”

“但不只是印子…还有美子！难道你同时需要三个肾吗?”

“因为相关性…..因为相关性会降低整个组合的波动。嗐！这是MPT理论，很复杂。总之就是如果我足够分散了，那么我对你的爱就会一直存在，就不容易凋零，就不会结束。我们也能更长时间地交往下去——因为我可以一直不出局。这样才能让我们的感情，能永恒起来。”

“那我到底算是什么？你甚至都没有碰过我…”

我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喝了口水：“总之，我这个生活哲学，这也挺复杂的，叫ABC，anything but China。”

概子甚至更加不快起来：“ABC？这是什么？”

“我在想，我要怎么表达对你的爱。你想，如果我爱你，跟你上床，但我也可以跟别人上床，对吗？那我对你的，这又有什么特殊的呢？这并不能表达我对你的感情的特殊性。但如果我跟除了你以外的其他所有人都上了一遍床，却唯独就是不碰你，那你才是真正的独一无二，才是全世界仅此一份的爱。这就是ABC哲学。”

“Anything but me.”

“嗯，除你以外的所有女人。概子小姐，这才是独一份的爱。”

咖啡馆墙上的灯被突然打开，田中概子，此时她的影子一下子被拉得很长。

“独一份的爱。” 她重复了我的话。

“爱是这种感觉”，我拿起来桌上的法棍面包：

“就像吃这根直挺挺的法棍，刚咬到嘴里，又硬、又干、啖之无味，咀嚼得你两腮发麻，咬肌酸楚。但因为你饥肠辘辘，只能硬着头皮不断咀嚼，试图吞咽。如果实在咽不下去，你就喝水，你就吃点黄油，你喝番茄牛肉汤。你总要做点什么。嚼着嚼着，你唾液濡湿了嘴里的法棍，所有东西搅拌混合起来，于是魔法来了，棍子居然逐渐不干了也不硬，酵麦开始浓郁，味蕾绽放，法棍居然柔软了起来。“味道还不错”，你对自己说。魔法需要很多的东西，才有化学反应。

——而我现在对你，就是这种感觉。”

直挺挺的硕大比喻，把概子给整沉默了。

“你知道我们不只是嘴里有味觉受体吗，我们的喉咙里、肠道里——甚至胃里，也有味觉受体。但他们联通大脑的方式与舌头上的，完全不一样。但这不代表他们不存在，即使你吃法棍完全尝不到味道，也不代表你的胃就不喜欢它。甚至人的睾丸里也有味觉受体。尝到味道，受体会向大脑发出信号，无论它们在哪里。所以，爱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东西。你很难用逻辑理解。”

我像是一个心灵捕手，我希望捕获她的心之电波：

“懂了吗，我爱你，这关乎于我吃了什么，而不关乎于我只吃了什么。”

田中概子一言不发。我知道，仅仅是高中肄业的她根本听不明白我说的话。对她来说，爱她你就应该单吊她。这与饿了就要吃，渴了就要喝一样，天经地义。而我刚刚说的法棍理论，ABC哲学，对此时此刻的她而言，这简直是岂有此理。

“真让人难以理解啊。”

“是的概子，理解它，需要很多很多的经验。”

我收回了长时间一直停留在她胸部的目光，点了一根烟，抬头看向窗外；从无比寥落的鼓神咖啡馆，我望向看不到牛市的深渊。而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分散才能长期——是的，只有分散，才能长期。

田中概子小姐，我相信你，慢慢的也能理解我的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