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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亚，一位朋友对我说：“我带你去见一位企业家，体验一下他开发的春秋战国风格的别墅。”

我感到不可思议：春秋战国风格的别墅？！

我说：“那是一个群雄并起战火连绵的时代，先人们流离失所，即便是先圣孔子，也时常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这种风格的别墅，怎么能睡得清静？”

“去了你就知道了。”朋友说。

从三亚到分界洲岛，一路上五指山的葱郁扑打着车窗。

这些年，分界洲声名鹊起，和蜈支洲相比，知名度和吸引力已不遑多让。朋友说的这片别墅区，叫香水湾一号，也被外界誉为“海上的中国院子”，和分界洲岛就隔着一湾狭窄的海水相望。在这湾举目即可逾越的海水里，藏着中国海域肉眼可见水深之极。

周霖说，他建的房子是“从土地上生长出来的房子。”刚开始我把这句话看做是一个诗意的比喻，一段时间后我领悟到，他这么说，是因为这些房子带着我们脚下这片土地的记忆和基因。

尼采说，上帝死了。从此欧洲人无家可归，至今仍在寻找心灵的家园。在周霖的心目中，中国人的心灵家园，就在历史的深处，在遥远的春秋战国。

“中国文化的根基和本质在那里，并在此后的两千余年深刻影响了世界文明的进程。”他说。

那个下午，在那个泳池边遍布鲜花的庭院里，我们面朝大海，置身在时间之外。

那个下午，听周霖娓娓道来他对中国文化的见解，不是在和一个企业家对话，而是在进行一场穿越历史的思想盛宴。

也有人说，黑格尔的辩证法是理性判断的极限，是对理性主义的超越。从黑格尔的哲学出发，无论是反对还是赞同的，都不过是形式上的变化，他们的思想一直在黑格的哲学范畴内。在西方思想中，对于理性的超越是在感性的神学中完成的。黑格尔的辩证法很突兀，黑格尔无疑接触过中国哲学，特别是道德经。在西方启蒙思想期间，中国还一直处在世界的文化与经济中心，理性主义下的西方人有非常强的求知欲，没道理中国文化会被排斥在西方文化进程之外。个人感觉，黑格尔的辩证法很可能是“出口转内销”。

基辛格曾说：“中国有五千年的历史，它一直就是君临天下的王国，只不过是在这中间中断了一百多年，现在，他们只是准备回到自己当初的那个位置。”

这些说法，无疑都是对周霖见解的佐证。所以，在这个时代，周霖并不显得突兀。

关于周霖，我搜遍全网，只看到了这样短短几行简介：远东国际控股集团公司董事长，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是一个艺术人文气质极为浓厚的开发商，是一个注定无法在三亚获得暴利的另类开发商。他同时拥有海南多个地标性房地产开发项目：凤凰岛、香水湾、五指山，却把日子过得并不轻松。因为他要得太多，他要美与财富同在，所以注定不断精耕。

有趣和有深度的灵魂，与喧嚣的尘世隔着厚厚的皮囊，它不像周霖所建的房子，是肉眼可见令人垂涎的有趣。

对于庄重古朴，我们习惯的表达是“秦砖汉瓦”，可能这是我们想象力的天花板吧。周霖显然打破了这个天花板，他让香水湾一号从土地上生长出来，从青铜器上走下来。

时间在周霖的人生轨迹中，是某种超越性的存在。

如果一定要找一个时间的锚，那便是青铜器。

“青铜器是最准确的史料。”以一位艺术学博士的眼光，周霖在以青铜器为代表的出土文物身上，读到的不仅是对历史本身的记载，更有一种历史的气质，以及在这种气质之下所涵盖的思想和精神内涵。

他把这种气质复上了他的建筑物。

香水湾一号和它周围的环境有着和谐的反差：果冻一般纯净的水滨，水果糖纸一般透明和幻彩的天空下，香水湾一号安静又舒缓，相对于别墅区的说法，我更愿意把它看作一个村落。

那个晚上，我在宽大的床铺上盘腿打坐，落地窗外橘黄色的灯光和蓝色的泳池相互照临，我知道咫尺之遥的大海翻滚着涛声，而我的内心却如此的安静。

【对话】

关于自信：如果穷你会自卑，如果富了你会自大

财视传媒：我们进来的时候感觉弯弯绕绕，就像陶渊明写的，曲径通幽，然后豁然开朗。香水湾一号可以说是一眼三千年，规划和选择这种风格，是出于什么样的设想？

周霖：人做成事情的方法，从底层的逻辑来讲，我觉得建立自信最重要。中国人的自信度在很长时间里是不够的，我们当代中国人其实是没自信的。对于我们来说可能要建立一代人的自信。对孩子来说，尤其需要一个自信心的建立。

我觉得找回自信要回到原点，要找到中国人心灵的故乡。这个是我们这一代应该干的一个活。

这个院子的图纸就是我画的。我画图的方式，基本上可以说就是场景化，闭着眼睛大概想一个什么样。画完之后发现这个尺寸和中国最早的四合院是一模一样的。三千年前的四合院，当时我都没看它那个宽度，最终一看宽度做的竟然一模一样。

我把它叫做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房子。这个项目原来叫“海上的中国院子”。当初开发凤凰岛也是这个思路，因为中国古代没有高的东西，凤凰岛就像一块大石头从海上生长出来。那是2004年，我给项目起名叫凤凰岛，就源于传说中的中国神鸟。

几千年以来唯一推动社会进步是科技推动的，一次科技的进步推动了一次社会的进步。但是我们人性，根本没有进步。我们绝对不会说你宋朝的人思想境界更高，或者三千年前的时候周朝初期的时候人的思想境界更高。只有把西方东方过去今天都了解之后才会建立起自信，当然经济也是很大的因素，你如果穷你会自卑，你如果富了，你也许就会自大。再说回科技，这两千年中国对科技没有任何的贡献，但是过去发明的这一套东西，比如我原来我是画油画的，从我们的角度看达芬奇等文艺复兴的这一批人，这批人你说他是画家吗，他不是，米开朗基罗认为我是城市防御专家，他们很多的东西全部来自中国，因为在这个之前郑和下西洋把九书全带出去了，把中国文化科技的集大成带过去了。

我做春秋战国风格的建筑，是因为那是中国思想的高峰期，诸子百家在这个时代诞生，这些人就是巅峰。两千年以来，大一统之后，就没有新的哲学产生了。后来的王阳明，包括佛学传进来之后，禅宗等，也是经过了庄子思想的改变。

春秋战国时期的思想已经到达了顶点，我们今天的认知超不过那时候的思想，也几乎无法超越我们古人对宇宙的理解。

财视传媒：那个时期被称作思想的“轴心时代”，您刚才提到建立自信要先回到原点，指的就是从春秋战国时期寻找思想的启迪吗？

周霖：中国科技的原点其实来自天文观象，之后就形成了一套体系，所以我们现在说的宇宙投影体系，是中国的这一套体系。中国的文化核心的东西我叫它心宙一弦，从最初的十六字心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到后来陆九渊“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几千年来一直没有变。

李约瑟说，中国一直把天文学家奉为皇室跟天沟通的人，欧洲中世纪之前则是把天文学家视为异端分子，烧死了几个，最终是文艺复兴打破了（这个状况）。中国两千年前测金星自转跟现在差了两个小时。为什么在中国皇宫叫紫禁城，因为上是紫微星，这个叫法包涵着向下的隐喻。

图源：Pexels

中国哲学体系的形成就源于天文观象。出土于六千年前“左青龙右白虎”的石像，其实也是观星象的。中国的文化是“天分九野，地分九州”，把天按照方向分出来了，这是对世界天文史的贡献。郑和下西洋把中国科技文化的集大成全带过去了，中国的文化和科技带动了西方文明从黑暗的中世纪走出来。达芬奇等文艺复兴的这一批人，他们很多的东西全部来自中国——所以那时候邮递员突然成了发明家，他发明的很多东西全是抄的中国的东西。可能到达芬奇的时候，他没见过原版，但有一样东西，比如拱桥的木梁，达芬奇做了这样一个东西，这是标准的中国的产品。更不要说水利、印刷术等了。

财视传媒：印刷术过去之后解决了一个问题，原来宗教解释权都归大主教，我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听，印刷术让人人有圣经，对大主教的信仰分化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欧洲人和英国人的思维开阔，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周霖：有一个最核心的人物，推动了文艺复兴的美第奇家族。美第奇家族通过中国丝绸挣了一笔钱，还把桑树移过去了，织布机买了两台。他搞了一个最重要的事情，叫做知识产权保护，谁改进了织布机，知识产权归谁。美第奇家族推动了艺术家创意性的思维方式，成为文艺复兴的重要节点，这可能是世界上第一次有知识产权保护体系。第二次是瓦特的蒸汽机。瓦特其实当时干破产了，准备跑路了，英国女王说给你知识产权，瓦特瞬间成了富豪。第三次就是美国这次知识产权保护，让美国成为了世界最强。底层逻辑的东西翻到头就是知识产权。他们当年所有的知识产权来自于中国古代的集子，全部是从我们这边过去的，所以说中国在古代怎么是不值得骄傲的呢？

关于艺术：从未出现，灵魂纠缠

财视传媒：这说明谋求发展，既要借鉴人家的好东西，更要发扬我们古人的好东西。周总您认为我们当下应该怎么做才能真正建立自信寻求突破？

周霖：我曾经想做一个天真主义宣言。中国这几千年下来，经过了几次灭族，为什么还能支撑，是怎样实现的传承支撑？我觉得是心灵至上（法则）。我认为这个天真主义可能才是中国文化的核心本质，我把它叫做心宙一弦。《黄帝内经》的开篇有个“上古天真论”，其实他是在讲至纯至净，艺术的本质也是这样，比如马列维奇有个至上主义的说法。

图源：Pexels

艺术的核心本质我总结八个字，一个叫“从未出现”，从来没有出现过，这就是突破；第二个我想叫做“灵魂纠缠”，就是这个东西看完之后你有感触，这种感触是相互的，今天所说的量子纠缠也好，它能够产生这样一个互动的核心本质。我认为大多数中国人看不懂，为什么卢西奥·丰塔纳拿刀在画布上开了一个口子卖了几个亿。因为他是突破者，他的核心是突破，数千年以来都是在二维上面画三维，从来没有在二维上直接打通到三维，他是经过极限思考的，是哲学。

乔布斯最伟大之处是什么？本来诺基亚把所有的行业都放弃了，它原来有橡胶、木材、电视机，所有这些行业它统统扔掉了，专注于手机，工厂它也不要，只做研发，足够专注，当年占了世界份额的百分之三十四，一年出几十款手机，然后全是按键，它请的是全世界最好的设计师了，但最终没有一个人说一个按键也不要了。乔布斯牛在哪儿，他就说一个（按键）也不要。所以乔布斯是一个真正的突破性的天才，是一个真正站在艺术和科技的交叉口的人。

很多人没考虑过艺术和科学的关系，裴端卿说艺术是科学的源头，那你说艺术的源头又是什么呢？是天真，是心灵与宇宙的互动。科学本身到底是发明还是发现？几百亿年之前也有电，只不过是没有被发现而已。现在发现的最小的粒子叫弦子，中国过去叫心弦一动，王阳明还讲到山中花心中花，就算是巧合也好，道理是一样的，我认为它们核心的本质应该归于无畏态，佛教讲叫空态，更多时候我愿意把它叫做心灵至上。所以要回归到人的心灵和宇宙打通这个范畴，心宙一弦。我们最终都会有一个精神的回归。

图源：周霖手绘，他认为中国文化可以用这张图来体现。

我把中国文化分了一下“年龄段”。人生从出生到八十四岁，七年一轮，什么年龄干什么事情，这是很重要的。零到七岁叫无限，七到十四岁叫无畏，初生牛犊不怕虎，十四到二十一岁，叫无逸，就是不要去追求安逸。对应到诸子百家，立志的时候是墨家，“兼爱非攻”，志在天下。少年的时候是儒家，修身立命，它是自我修身，能不能做到慎独不慎独，自己清楚也不用说给别人听，你说给别人听的话就容易成为伪君子了，因为你做不到，慎独这东西是圣人的你怎么可以做到呢？但是你可以说我奔着这个方向。进入中年的时候状态是兵家派，到我这个年龄应该叫道家派。我们年轻时候的逻辑，那时候说“要死也要死个脸朝上”，但是在不同的年龄，你进入兵家的年龄你就干兵家的事，我到了这个年龄我再干那个事说明我脑袋有问题，不在兵家的年龄你干兵家的活也是错误的。中国人现在把儒家变成管理的学说就已经出问题了。老子的道家其实是管理哲学，道家初始是老子，最后归于庄子，活成我自己想要的状态。老子还是治理哲学，老子讲的是无为其实目标是有为。

关于AI：它会从高纬度看我们

财视传媒：好多企业家都看道德经。您认为老庄之间的根本区别在哪？

周霖：庄子是以无为修无为。

要看一个人喜欢的东西，更要想文化的本质。比如武士道的本质，本来是中国的这套理论基础，“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偶像人物是诸葛亮、岳飞、张世杰、陆秀夫这一批人，武士道最初的肚子一拉，要练一首诗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刀本身没有错误，是一把好刀，使刀的人如果错了，你不能说这把刀有问题，连刀本身都是唐刀，至今还放在正仓院。

人性也是如此，有纯真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未来的AI一定是主权AI，不会接受任何人的价值体系，它会清晰地分善恶，它从高维度看我们，就像我们看狗一样，哪条狗咬人，哪条狗不咬人，就像捷克狼犬改造，有狼性还攻击人的时候就把它灭了，留下的最新的品种就是捷克狼犬。

财视传媒：估计再等十年，像您说的那样，AI大爆发之后，发展到一定顶峰了，我们也被迫无为了、躺平了，到那时再怎样确认人生的意义？

周霖：人生的意义……人生没有意义，对吧？网上有个人写的段子挺好。背二十年债，背房贷，背车贷，背二十年发现房子跌没了，车已经坏完了。换个角度想的话呢，其实房子你也住了，车你也开过了。追求意义的过程可能是有意义的。意义就在于过程。人最重要的是你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这才是最重要的。

财视传媒：这就相当难得了，尽量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很多人活来活去不就活成了当初自己讨厌的那个样子么。春秋战国可以说颠沛流离，是一种外在的状态，正是因为外在的这种不能安定的状态，倒逼我们进入到心灵里去：为什么活得那么痛苦，要改变这种状况。

周霖：我后来总结，人的痛苦就两条，第一你遇到的问题大于你的解决能力，第二个就是你想要的东西跟你的能力是不匹配的，归根结底就是你的欲望超出了能力。如果你陷入执著中，你就会累，但是如果你是“以入世心来修身”，就是一个过程。什么人读《金刚经》最多？做期货的。《金刚经》满篇只有三个字：不执著。在中国做期货的我以前正儿八经认识两个，你亲眼看着他起高楼亲眼看着他掉下来。所以说不能执著，就和小品中赵本山劝范伟似的。

财视传媒：今天听下来还是挺受益的，谢谢周总。您那句“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房子”让我有种从头皮到上半身麻了的感觉。这是最有诗意的一句话啊。

我一开始坐在这个院子里，我想到的是海子的那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大家经常用的，就挺好了，但是也被用俗了，它是一种梦想，写的是很好的，我们这个民族一直缺乏向上的梦想，被海子喊出来了，我们也一直缺乏深入灵魂的自信，缺乏那种全身心被包裹然后释放出来的张扬乐观，这句梦想被您说出来了，今天您带给了我很多很深的感触和思考，再次感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