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网生死疲劳:枭首、重生与漫长的自由之歌
暗网生死疲劳:
枭首、重生与漫长的自由之歌
文 | 史中
人来世上,都在寻找奇迹,
只是他们眼中的“奇迹”并不相通。
(零)引子
2013年10月1日,一个惬意午后,旧金山公共图书馆格伦公园分馆里,人们看着眼前的书籍或电脑,准备提前迎接又一天的安静日暮。
墙上的时钟漫不经心地跳向 15:15。
平地惊雷,一张桌子前的情侣开始激烈吵架,感觉分分钟要发展成自由搏击。
离他们最近的一位无辜小伙儿赶紧扭过头去观察情况,心说我勒个去可别溅我一身血。
就在这一秒,小伙儿面前的电脑被对面的人拉走,旁边几个看书的人一拥而上,用远高于反抗的力气把这个年轻人死死按住,仿佛要把他钉进地板。
图书馆管理员刚想跑过来平事儿,门口已经冲进几个荷枪实弹的人。
“不许动!!FBI!!”
小伙儿使出吃奶的劲儿勉强抬起头。此刻,他只能做为自己命运的观众了。
FBI 特工在根本来不及关掉的电脑上插上了一个特制U盘,里面有为这次行动专门开发的软件——关键数据被当场拷贝下来,以防电脑上装有自毁程序,
闪烁的屏幕上显示,它的主人正以管理员的身份登陆着一个不寻常的网站。
没错,这个阳光帅气的年轻人就是彼时彼刻世界上最大的暗网集市“丝绸之路”(Silk Road)的创始人——罗斯·乌布利希(Ross Ulbritch)。
Ross Ulbritch
乌布利希被从地上拽起来,看着摇摇晃晃的人间。
那一刻,是乌布利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10781天,是丝绸之路成立的第969天。
那一刻,这位物理学学士、材料科学和工程硕士的领英页面上仍写着:
“正如大多数地方的奴隶制已经被废除一样,我相信暴力、逼迫和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一切形式的强制都可以结束。而使用暴力最广泛的就是机构和政府,这正是我目前努力的所在。”
那一刻,“丝绸之路”上密密麻麻的帖子里仍记录着这位自称 DPR(凶残海盗罗伯茨)的创始人旁征博引众多哲学和经济学经典对用户的慷慨陈词:
“丝绸之路建立在自由主义原则之上,并将继续在这些原则的基础上运行···发生在国家控制之外的每一笔交易都是参与交易的个人的胜利。因此,这里每周都会有成千上万的胜利。” “对我来说,金钱当然是一个激励因素。不然我就不会对交易收佣金···事实上,与我知道的大多数人相比,我仍然过着相当节俭的生活。我现在在杂货店买了更好的食物,买了一些新衣服,对我的朋友和爱人更慷慨了,但因为我一直是个小气鬼,还有点不习惯花钱。” “话虽如此,我的主要动机不是个人财富,而是做出改变···丝绸之路上有我们的英雄。他们每天都用生命、财富和宝贵的自由为我们冒险。他们在第一线做出艰难的决定,拼命工作,使这个市场成为现在的样子。”
那一刻,已有大约150000个买家和4000个卖家的超过1200000宗毒品、枪支、假钞、假证等等交易经由“丝绸之路”撮合而成。交易金额折合12亿美元,佣金折合8000万美元。
那一刻,已有远方的孩子在拿到毒品后几个小时就因吸食过量而一命呜呼,有人用假证逃脱了警察的追捕,有人用枪爆掉了仇人的脑袋。
那一刻,也曾有人因手握武器而在危难中保全了性命。
法官最终的判决是:双份终身监禁,外加40年刑期,不得保释。
重判的理由有很多,但其中一条正如法官在宣判时所说:“对于那些考虑接替你的人来说,他们要非常清楚、毫不含糊地认识到,以这种方式违法将会产生非常、非常严重的后果!”
服刑开始前,乌布利希接受了一次严肃的心理评估。根据经验,得知自己一生都无法走出牢笼的人,想要自杀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乌布利希缓缓抬头,看着对面的心理医生,用冷静而真诚的语调说:“我从没想过自杀。”
几经辗转,最终他被送到了坐落在亚利桑那州滚滚黄沙中的图森监狱服刑,和他作伴的有邪教创始人、连环未成年人性侵者、人贩子、恐怖分子。他的妈妈获准每个月来这里探望他一个小时。
法官用戈壁的荒凉,用日暮星辰的死寂轮回,用两次人生都不够丈量的囚禁,意欲震慑后来者。
但有一种东西,如幽灵一般,从监牢的石缝里缓缓渗了出去。
United States Penitentiary, Tucson
(一)暗网市集的“春秋”与“战国”
乌布利希像一尊琉璃雕塑,被重锤击碎,飞溅的碎碴反射着光芒,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好奇宝宝、边缘人士、瘾君子、自由主义者、技术极客纷纷把目光投向彼时刚刚崛起的暗网。他们中的很多人发现,进入暗网原来和逛 eBay 差不多简单。
暗网论坛里涌入了大批用户,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评论乌布利希,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是——“小屁孩”、“眼高手低”、“大意了”。
总之,几乎没人把乌布利希的失败归结为某种宿命。
这反而成为诱人的广告——原本在线下进行的容易引发暴力凶杀的交易纷纷转向“和平的”线上方式,诸多暗网市集如雨后春笋,阴影中的交易量不降反升。
暗网市集的“春秋时代”由此拉开帷幕。
从大追捕中侥幸逃出生天的丝绸之路其他管理员,以“尊王攘夷”的姿势推出了“丝绸之路 2.0”。
他们仿效乌布利希的口气,写下更尖利的宣言:“你在这里购买的每一件物品都在书写历史···丝绸之路不是一个市场,而是一场全球性的起义。自由的理念是不朽的!”
2014年2月,正当一切似乎要回到乌布利希的老路时,网站猝不及防地发出一条公告:黑客入侵,盗走了平台上270万美元的比特币。
“白”没来得及吃“黑”,“黑”先吃了“黑”。
但网站本着骄傲的“诚信精神”,决定在未来一段时间用自己的佣金不断赔付用户损失。半年过去,就在赔付接近完成时,所有核心成员在美国和欧洲悉数落网。
丝绸之路2.0 的运营者,英国人托马斯·怀特(Thomas White)。
暗网诸侯并未气馁,趁着混乱,一个叫 Agora 的暗网集市杀出重围,成为新的“霸主”。
人们很快就意识到,Agora 无意做“丝绸之路 3.0”——它的创办者 Libertas 和乌布利希有着根本的哲学分歧。
Agora 放弃了“自由与正义”、“改写历史”、“理想国度”的旗帜,Libertas 只发布一种帖子:网站更新了什么反侦查机制,网站更新了什么交易功能。仿佛自己的存在和目标已不需要任何宣誓。
“不谈主义,只做生意”,这让 Agora 熄灭了动人心魄的理想光辉,却披上了另一层“童叟无欺”的实用主义。
它把暗网市集推入了“战国时代”。
2014年10月,来自瑞士的艺术家们写了一个程序,每周让这个程序在 Agora 上随机买100美元(等值的比特币)的东西,然后把这些东西在伦敦展出。其中有毒品,有假鞋,有安装了偷窥摄像头的棒球帽。
参观者惊讶这些物品本身的奇特,却纷纷忽略了一个细节:程序总共做了12笔交易,没有一次以诈骗告终。只有一个手提包没货,卖家很规矩地给退了款。
进入主流视野和被娱乐化并没有让 Agora 低调的创始人 Libertas 放松丝毫警惕。
2015年8月,这个神秘人突然发布帖子:
最近的研究表明,Tor 网络协议出现一些漏洞,可能会暴露隐藏的服务器。我们想到了一个解决方案,但这需要大量的代码改动,会花很长时间。 让我们的用户继续使用服务是不安全的,因此我们非常遗憾地让市场下线一段时间,这对大家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
直到很久后,人们才意识到,这是他在暗网世界里留下的最后一个帖子。
现在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当时执法部门已经部署了天罗地网,只要 Agora 再多开几天,继续透露出更多一点儿信息,这位神秘创始人就会满盘皆输,和乌布利希成为室友。
但他(或者她)没有。
在关押乌布利希的亚利桑那州,有数不尽的赌场。在赌场里,流传最广的故事情节从来都是那些一度赚得盆满钵满的人如何又输得精光,尊严扫地。
而真正带着收益离开的,那些聪明绝顶又小心谨慎的家伙,从未留下他们的姓名。
Agora 神隐,没有一丝留恋,把暗网中的霸主位置拱手让给了彼时虎视眈眈的老二——AlphaBay。
由此,“一统六合”的使命,连带其昂贵的对价,都一并交给了野心勃勃的 AlphaBay,和它幕后那张模糊的面孔。
(二)飘在半空的影子:Alpha02
格兰特·拉宾总会回想自己做律师的时光。
他在“钱”上的嗅觉极佳,法学院毕业后不久就加入了高档律所。他的辩护对象是来自全世界的富商和高管。而这些人最爱干的事情就是——为了把不知道哪里来的钱变成合法的存在,不惜左右贿赂和前后打点。
每次打赢官司,拉宾都会得到一笔可观的律师费。他过着一般美国人梦寐以求的生活。
但他并不开心。
Grant Rabenn
他长在加州,从小就听说过那些狂野西部的故事,想象自己是手握左轮手枪除暴安良的牛仔。但现实中他做的事情,某种意义上却是和那些来路可疑的权贵们“沆瀣一气”。
反而每次在庭审现场,坐在对面那些检查官们,面沉似水的面孔和问心无愧的言辞都能深深打动他。
2011年,拉宾决定勇敢一次,从尘封的箱子里翻出儿时那支玩具左轮手枪,作为一个基层干事加入了美国司法部。
虽然位卑,但他还是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儿加入“正义联盟”,一群人没日没夜地追踪敲诈勒索、儿童虐待、警察腐败、毒品交易。
踹门,抓捕,再踹门,抓捕,像打真人 CS 那样,简直太酷了。
每调查一处案子,拉宾都把自己的聪明才智拉满,从各种资金流里抽丝剥茧。以至于老奸巨猾的骗子被警察按在地上时,都根本猜不透自己是怎么暴露的。
2014年,拉宾看到非法交易已经从街头巷尾转移到一个新兴的空间——暗网。而他赖以追踪坏人的“资金流”,也从美金网络大量转入比特币网络。
直觉告诉他,一秒都不能耽搁,必须马上组建“暗网打击部队”,这支部队可能会在未来某一时刻建功立业,甚至写入史册。
几乎在同一时刻,结界的对面,另一个年轻人也觉得一秒都不能耽搁,着手建立了暗网市场 AlphaBay,他同样渴望这个黑暗帝国被写入史册。
事实证明,历史同时成全了他们两个。
在2015年10月,Agora 神隐之后不久,AlphaBay 就网罗了20万“无家可归”的用户,彼时它的毒品列表里有超过2.1万个商品。要知道,在“丝绸之路”的鼎盛时期,毒品列表也只有1.2万个。
到了2016年中,AlphaBay 销售额超过每天35万美元,已经刷新了 Agora 创造的历史记录,成为当之无愧的暗网之王。
如果说乌布利希是一个“布道师”,那么 AlphaBay 的幕后主使就是一个“产品控”,AlphaBay 不仅名字像 eBay,连产品都和 eBay 几乎一样好用。在 AlphaBay 的每一页末尾,都有一行签名:“自豪地由 Alpha02 设计。”
人们由此得知,这位老大名叫 Alpha02。
人们对 Alpha02 所知甚少,只知道他禁止 AlphaBay 撮合“儿童虐待”和“雇凶杀人”,还禁止出售从俄罗斯及周边国家盗取的数据。他还曾在给用户的留言中用俄语说过“Будьте в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братья”(注意安全,兄弟们)。
Alpha02 当然也知道“暗网之王”的宝座有多烫——这意味着全世界的执法力量都在用炽热的目光盯着自己。
为了进一步隐藏行踪,Alpha02 干脆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更低调的 Admin(管理员),并且关闭私信渠道,把跟用户的沟通工作交给了自己信任的副手,在加密安全方面更有天赋的 DeSnake。
他就像驾驶一辆兰博基尼以240公里的速度狂飙在海边的公路上,压到任何一个小石头都有可能让他车毁人亡,必须把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方向盘上。
他不允许自己犯错误,他也一直没有犯错误。
拉宾真心敬佩这位黑暗中的对手。
强大的执法力量使出了浑身解数,都无法找到 Alpha02 的蛛丝马迹。而每过一天,Alpha02 就在执法者心中更加封神一点点,在美国每一次网络犯罪的执法会议、部门沟通、培训活动中,人们言必称 Alpha02,他已经成为了暗网世界的“本·拉登”。
甚至拉宾和同事们已经默认:抓到 Alpha02 是天方夜谭,抓几个在 AlphaBay 上交易的毒贩都算是值得炫耀的绩效了!
实际上他们也是这么做的。
抓捕暗网毒贩的套路很多,有些简单有些复杂, 但究其根本就是一件事——找到“暗网中某个虚拟身份”和“现实中某个物理身份”的连接点。
这个连接点可能是物理的:比如拉宾可以“钓鱼”,从毒贩那儿买来毒品,包裹上存在指纹,经过核查就能固定毒贩。
这个连接点可能是虚拟的:比如某个毒贩把自己用来加密消息的密钥和自己的邮箱给绑定了,而这个邮箱恰好又是某个真名的拼写。
毒贩智商参差不齐,自然漏洞百出。整个2016年,执法团队都在美国飞来飞去,搜捕了不少笨贼。
但这些招数对付 Alpha02 都失灵了——拉宾一直没能找到这位教父级人物和现实世界的任何连接点。仿佛这个人就是飘在半空的影子,连一根绑在地上的细线都找不到。
2016年11月的一天下午,团队突然收到一封陌生的邮件。
邮件说:他发现了一些暗网集市的线索,尝试联系了 FBI,但是没回应,联系了国土安全部,也没人理。最后,他从一些缉毒报道里看到了拉宾所在美国司法部的“暗网打击部队”的联系方式,看看有没有回应。。。
拉宾他们很开心,自己这一年的努力算是没白费,已经有热心观众提供节目线索了!赶紧问:你想举报啥?
对方回答:Alpha02。
(三)曼谷奇人
他乡遇故知,算是人生幸事。
2015年,一位叫保罗的老哥正在科技领域创业,并不算太成功。
在曼谷出差时,当地朋友偶然提起,好像这儿还住着一个年轻有为的加拿大老乡。来都来了,你可以面基一下,万一将来有啥合作呢。
这位老乡,就是24岁的凯兹。
保罗顺着凯兹给的地址,来到曼谷郊区一个平价的别墅区,保安有点儿懒散,邻居也都不是什么富商巨贾。
但是一进入房子,他就确定这哥们不一般。因为他家里的环境很“特别”。
一般读书人会在家里各个地方都随意堆着书。乍一看凯兹家里也是这样,可定睛一瞧,墙根、抽屉、各种角落都放满了整捆的泰铢!
凯兹看老哥有点儿狐疑,大方地解释说,自己很早就投资了比特币,赚了不少,最近刚找黑社会变现了一些,担心把这些钱存进银行太扎眼,于是只好堆在家里。
那次见面,他俩谈得很投机,决定合伙干一个电商。
结果当年冬天,凯兹就花15万美元买下了一个域名,听说保罗有官司在身,还直接帮他还了几十万美元的律师费。保罗说,我攒个团队写代码吧!凯兹说,我比较理解咱们的构想,不如我来写个初步框架吧。然后花了几天时间真就写好了一个电商网站的框架。
保罗再去曼谷的时候,凯兹开着一辆深灰色的兰博基尼 Aventador 跑车去机场接他。
虽说这辆车价值百万美元,但毕竟不是商务车,大行李箱很难塞得下。
保罗说要不我打个车,凯兹说你瞧不起弟弟是不是?咱们使劲塞!甚至行李把真皮座椅都划了一个口子,他眼睛都没眨一下。
“你坐过兰博基尼吗?”凯兹关好车门,问。
“没。”保罗说。
“得嘞!”
下一秒,这辆车就像炮弹一样弹了出去,以每小时240公里的速度冲上高速路。副驾驶位的保罗抱着行李箱,一边在风中凌乱,一边满脑子问号:“这小老弟到底趁TM多少钱?!”
亚历山大·凯兹,法国裔加拿大人,出生在魁北克,一身宽松的嘻哈装扮,头戴鲜红棒球帽,脖子上有一根大银链子。这是他2008年发布在社交媒体 Skyrock 上的一张照片。当时他17岁。
拉宾和同事们盯着屏幕上这个稚嫩的嘻哈骚年,面面相觑:这就是暗网世界的大恶魔?!
线人是不是搞错了?这家伙看起来呆呆的,实在不像什么枭雄。更关键的是,既然 Alpha02 在论坛里飙俄语,那就不该是什么说法语的加拿大人。而且,为啥这么重要的线索 FBI 和国土安全部都没反应,轮得着咱们调查?
但是,这张图片右下角的邮箱“pimp_alex_91@hotmail.com”,又让拉宾他们不得不严肃对待。
我们不妨把线人称为 X。
X 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早在2014年,AlphaBay 刚成立的时候,X 就注册了会员。显然,那时的 AlphaBay 既不是春秋五霸也不是战国七雄,更没有一统天下,只是一个以“盗刷信用卡”为主营业务的初创暗网市场。
那时的 Alpha02,还是个新手——容易犯错误的新手。
每个新注册用户都会收到 Alpha02 的欢迎邮件,这个邮件是通过暗网加密的,无法追溯来源。但是,在 X 收到的欢迎邮件中,因为某种配置错误,元数据里清楚地附带了发信人的邮箱,这就是 pimp_alex_91@hotmail.com。
这种错误非常低级,就好像绑匪写了一封天衣无缝的匿名信,没有一个字透露出自己的身份,没有一个地方沾染自己的指纹,然后叫了个顺丰快递,用自己的实名领了个优惠券寄出去了。
事实证明,这个错误很快就被 Alpha02 发现并且修复了,也许持续了一两天,也许只有几个小时,甚至几分钟。
只要在这一小段时间里,收到这封欢迎信的用户不懂得查看元数据,或者看到了发件人信息但出于保护 AlphaBay 的动机赶紧删掉了,或者看到这个邮箱也没意识到意味着什么,或者出于谨慎周期性地清理了暗网邮箱,这根细细的线头都会消散在历史的烟尘中,永不可触。
但 X 没有,他存下了这个邮件,动机不明。
两年过去了,AlphaBay 已成暗网之王,帝国运转滴水不漏。而这个能跨越时空戳中它阿喀琉斯之踵的利箭,却被交在拉宾团队手中。
这封邮件的信息虽然极其关键,但它只是线索,不是证据。一切还需要继续调查。
调查人员找到了邮箱背后的主人,也就是凯兹。
查看凯兹的社交媒体,发现他生活在泰国,有一张照片站在一辆灰色的兰博基尼 Aventador 旁,戴着墨镜,隐隐透出当年那个17岁嘻哈少年的模样。
他还有一个漂亮的泰国未婚妻,名叫苏妮萨·泰普苏瓦。
Alexandre Cazes
进一步调查,凯兹还曾用 pimp_alex_91@hotmail.com 这个邮箱注册过编程论坛,在一些论坛上的用户名正是 Alpha02。当然,这些信息都已经被他删除。
但是互联网上的东西,只要存在过,就难以磨灭——论坛的服务器上仍然存储着每次信息改动的历史版本。
凭着拉宾的暴脾气,他已经准备买机票去泰国踹门了。
但是转念一想,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决定还是把这些线索分享给执法能力更强的 FBI,组成联合专案组。
因为他意识到,故事仍可能存在一个截然相反的真相:
所有举报,也许都是黑暗中的某人对凯兹长达两年的精心构陷!
Alexandre Cazes
&
Sunisa Thapsuwan
(四)爱解谜的女士
当莎拉·米克尔约翰还是14岁的小姑娘时,她跟随家人去参观了大英博物馆。
在那里,她看到了罗塞塔石碑。
这座石碑上,有用“古埃及象形文字”“埃及世俗文字”“古希腊文”三种语言写的同一段祭文。
1799年,拿破仑占领埃及,建设军事要塞时不小心把它挖掘出来。而正是这个石碑,成为了帮助后人破译埃及象形文字的一把关键钥匙。
站在这座石碑面前,米克尔约翰第一次有了“Something bigger than myself”的感觉。
米克尔约翰是少有的天生对谜题着迷的孩子。她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是组装最难的拼图,做报纸上的填字游戏。
而从罗塞塔石碑出发,她开始被更巨大更深刻的谜题召唤。由此,她也见识到了站在那些谜题旁边,更执着更伟大的灵魂。
她了解到一位名叫爱丽丝·科伯的古文化专家,曾经花了20年写下18万张索引卡片,终于破解一种希腊史前文字 Linear B。
终其一生,找到某一个谜题的答案,这是一种至深的浪漫。
Sarah Meiklejohn
而沿着这种浪漫,命运最终把米克尔约翰带到了“密码学”的门口。她师从很多密码学大牛,研究了加密算法和数字支付的底层技术。
2011年,一个朋友突然问她:你知道“比特币”吗?这玩意儿可以在“丝绸之路”上买毒品。
就在这一个句子里,她同时了解到两个搅动世界的词汇。
作为专业人士,她用了几分钟就搞懂了比特币的机制:在比特币的世界里,没有“注册用户”的概念,只有一串串地址。你掌握了某个地址的密码,就能动用里面的比特币。也就是说,每一笔支付的付款方和收款方都是匿名的。
几乎是同一秒,儿时的“罗赛塔石碑”蓦然出现在了她眼前。
真的吗?比特币真的是匿名的吗?
单独看比特币的每一笔转账,确实无迹可寻,就是从一个地址转移到另一个(或几个)地址。
但是,比特币为了杜绝有人恶意造假(例如“把一笔钱同时付给两个人”),把所有转账都用区块链白纸黑字写在了一个大账本上。然而,这个操作却带来了另一个弊端:每一笔转账都必须是公开的,可查的。
但这么一来,假如有人知道了我的账户,就可以追踪我的每一笔付款,岂不成了“裸体游街”?
中本聪当然想到了这个问题。为了让比特币系统不那么赤裸,他设计了一个精巧的“小猪存钱罐”机制。
原理很简单,假如我有一个地址A,里面有5个BTC,现在我要转1个BTC给你控制的地址B。
比特币网络会这样操作:地址A里的1个BTC转到地址B,剩余的4BTC转到我的地址C,接下来地址A就可以废弃了,我的下次转账会从地址C直接转出。
形象一点儿说,每个地址就像一个小猪存钱罐。
一旦从这里取钱,无论多少,都要砸碎这个存钱罐。剩下的零钱只能存进一个新的小猪存钱罐里。
这么一来,从外部人们就很难判断地址B和地址C哪个是收款的,哪个是找零的。于是我的地址就会一直匿名了。
这个结论对吗?
米克尔约翰说,大多数情况是对的,但有一种情况是例外。那就是:如果从A转到B和C,其中B是一个以前有过交易记录的地址,而C是一个干净的地址,那么B一定是收款账户,C一定是找零账户。这种情况下,A和C的控制人一定是同一个!
这是所有发现里最显而易见的。
还有很多更复杂的关系模式,此处不表。但这些模式归根结底都源自一个道理:通过查询地址之间的付款关系,可以画出它们之间的连线图。而如果两个地址被几根连线串在了一起,那么他们一定存在某种关联。
这种关联到底是什么,并非显而易见。但只要有足够的数据,足够多的算力,加上一点点运气,是很有可能猜对的!
从这个技术出发,能不能发现暗网交易者的身份呢?
当然,如果你不在暗网上下单,卖家是不会向你透露他的比特币地址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她买了很多比特币,然后去丝绸之路“血拼”,除了毒品不敢买,其他东西买了个遍。
而那些转进卖家地址的比特币成为了“染色剂”。
它们沿着区块链开始了漫长的游走,每一次转账都晕染开来,帮助米克尔约翰标记了更多可疑账户。
到2013年,米克尔约翰已经标记了30万个黑市地址。她把研究成果写成论文,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荒野大币客:识别匿名者的支付》(A Fistful of Bitcoins: Characterizing Payments Among Men with No Names)。
这个爱解谜的女士一举重锤击碎了比特币完全匿名的神话。
比特币并不柔软,恰恰相反,每一笔历史转账都会成为不可篡改的钢铁证据。
如果你用它扶危济困,它就是勋章;如果你用它犯罪,它就是“罪证”。
米克尔约翰的研究,如同在蒙昧的时代亲手编织出第一面旗帜,鼓舞了更多人在这条技术路线上越走越远。
而阿里和艾琳,就是这样的一个“解谜二人组”。
(五)缠绕的木偶丝线
和米克尔约翰一样,阿里和艾琳也是两位爱解谜的女士,但她们不是教授学者,不是技术票友,而是 FBI 的正牌特工分析师。
就在告密者 X 给拉宾提供线索的那几天,远在华盛顿的“解密二人组”开始了对 AlphaBay 幕后主使的独立调查。她们选择的入口正是“比特币资金流”。
她们手里有一个法宝——“比特币显影液”。
比特币显影液的技术正是脱胎于米克尔约翰开创的思想路径。只不过这是一个更具应用性的区块链追踪工具。(在《不腐的罪证》里,有关于比特币显影液的介绍。)
她们期待着:从几个确定和 AlphaBay 有关的比特币地址出发,把整个相关的链条像水草一样直接拎出水面。
但是她们很快发现,自己太天真了。
Alpha02 走在了前面。实际上在给 AlphaBay 用户的信中,他已经明确说了:
“世界上没有任何分析技术可以证明你的转账和 AlphaBay 有关,因为我们开发了一套能模糊比特币转账的技术,你可以完全不承认你在 AlphaBay 上买过东西。”
Alpha02 的做法很简单,它几乎不让任何 AlphaBay 的账户之间有资金归集,而是在透明的比特币系统上方又包装了一套“会计系统”来管理成千上万的钱包。
就像木偶的提线,细线被攥在幕后的魔术师手里。观众从前台看不见细线的走向,所以几乎不可能知道世界上千万个木偶中,究竟哪些是受他控制的。
“解谜二人组”连 Alpha02 是谁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它的服务器架设在哪儿,更别提进入那个“会计系统”一探究竟了。
他们的视角被限制在“观众席”上,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像福尔摩斯一样硬生生地把真相分析出来。
正如所有解谜人所坚信的那样:只要一个系统宣称的功能尚未从数学上严格证明,就可能存在反例。
他们把自己的比特币充进 AlphaBay,相当于做了几个“卧底木偶”连上了魔术师的细线,然后特工们屏气凝声,仔细观察这些“卧底木偶”的动作。
果然,AlphaBay 的“提线”开始展现出一些特有的震颤模式。
比如矿工费。
比特币转账要付矿工费。理论上来说,每次转账给多少矿工费,是由转账发起人决定的。矿工优先帮给钱多的人记账。所以矿工费越多,转账成功率就越大,这里没有一定之规。
一般人转账的矿工费是根据默认公式计算的,但是,AlphaBay 的“会计系统”会按照自己的公式决定每次转账的矿工费。所以这些账户转账时,就会和普通账户有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姿势差异。
如此的行为模式还有很多。利用这些发现,“解谜二人组”逐渐把 AlphaBay 相关的账户标记出来。
但这个过程非常难,因为 Alpha02 在不断地升级它的“会计系统”,今天还能观察到的行为模式,明天可能就完全不存在了,还需要寻找新的突破口。
就这样,到了2016年底,有250万个地址被陆续标记出来。
但是,二人组遇到了新的问题:这几百万个地址,哪些是买家暂存在平台上的?哪些是卖家暂存的?哪些是真正属于 Alpha02 的?
阿里和艾琳开始了 CosPlay。
“如果你是卖家,你担心什么?”阿里问。
“我可能会担心受骗,比如平台卷款跑路什么的。”艾琳说。
“那你会怎么办?”阿里问。
“每赚到一笔,我就会提走。”艾琳说。
“那么,谁最不担心平台跑路,从而不用频繁地把钱提出来?”阿里问。
“当然是平台的老板。”艾琳说。
他们发现了真相——最不担心平台跑路的就是 Alpha02,而比特币越长时间驻留的某个地址,就越可能属于 Alpha02。
他们很快按照持有时间排序,锁定了几十个最可能属于 Alpha02 的地址。
但这无济于事,因为比特币在结界的那一头。如果这些币永远趴在那里不动,那么“解谜二人组”就永远无法把它和这个世界的某个真人联系起来,调查只得至此搁浅。。。
这就好像猎手用怀疑的猎枪瞄着黑暗,但只要暗中的猎物咬紧牙关一动不动,它就永远不会暴露——这是一场“黑暗森林”游戏,而游戏是否进行下去,命运的主动权其实握在 Alpha02 手中。
但上帝显然想让游戏继续。
仅仅第二天,这些被长期锁定的比特币地址就开始了大规模的转账——Alpha02 没有注意到远方的猎枪。
这一刻,人性幽暗的贪婪已经把他推向黑洞,“回头是岸”在他的选项里彻底消失。
资金流显示,这些比特币进入混币器,又进行了一次混淆。这相当于 Alpha02 把币转给了一个中间商,中间商用“对敲”的方式把另一笔等额的钱分成好多小份,放在另外一些钱包里再转给 Alpha02 控制的其他比特币地址。
这就像侦探跟踪几个小偷。小偷怀里揣着偷来的钞票跟随大家进入了电影院,但是电影散场出来时,所有人的面孔都完全不同了。大家原本身上都带着钱,侦探就难以知道他们谁怀里揣着的是偷来的钞票。
但问题是,这次 Alpha02 转移的资金量太大,参与混淆的其他资金都是它的零头。所以,虽然地址都变了,但新地址里金额最大的那些,显然还是最有嫌疑。
很快,二人组期盼的“罗赛塔石碑”终于出现了。
其中一个嫌疑地址把币转进了一家虚拟币交易所。而根据各国法律规定,想要大宗变现,客户必须在交易所做 KYC,也就是——提供实名信息。
FBI 火速向这家交易所发函,索要这个用户的名字。
这种跨国执法的效率很低,“二人组”焦急等待了一个月的时间。终于,2017年1月的一天夜里,FBI 同事给阿里打电话,身份信息查到了。
这个人叫:
亚历山大·凯兹。
(六)四重人格
珍妮弗·桑切斯是一个硬朗的美国大姐,50多岁,白色的齐肩短发。
如果你和她的照片对视,会感觉到一种威严和亲切的混合气场。她在禁毒战场拼杀将尽30年,代表美国缉毒局和全世界警察合作,把三位墨西哥高官送进监狱,掐着脖子让许多穷尽一生敛财的贪婪毒贩们把钱全吐了出来。
她的职业生涯签署了累计9000多万美元的非法所得没收文件,自己却没发财。
桑切斯大姐快退休了,她觉得这样度过半生没什么遗憾。
“因为我享受了正义的巨大快感。”她说。
Jennifer Sanchez
2017年,她正在曼谷,和泰国警察合作一个反恐项目。一个缉毒局的同事来访,顺便同步了一个消息:FBI 正在追查暗网中最大的集市“AlphaBay”,而它的头号嫌疑人凯兹似乎就在此地。
“唔,暗网。。。我听说过丝绸之路,”桑切斯问,“你说的这个和丝绸之路比起来,如何?”
“比丝绸之路大三四倍。”同事笑,“要是下手再晚点儿,还能大五六七倍。”
“卧槽!”桑切斯飙脏话。
当桑切斯仔细看过 AlphaBay 的资料之后,她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加入 FBI 专案组,作为泰国前线的尖刀突击队——这有可能成为她职业生涯的另一个纪念碑。
“我要在六个月内关掉网站,把他的一切都没收,然后把他送进超级监狱!我要让这孩子从世界上消失!”桑切斯对拉宾他们发誓。
很快,美国和泰国警方一起搭建了监视网络,凯兹开始生活在“楚门的世界”中,一天24小时都对警方直播。
探员们当然期待看到凯兹的“双面人生”。
可当他们渐渐发现,凯兹的生活根本不是双面,而是如同暗网的“洋葱网络”一样,掀开一层,还有一层,掀开一层,还有另一层。。。
警方在他家附近蹲点,发现了凯兹显而易见的第一重人格:宅男。
他虽然有一辆兰博基尼、一辆保时捷和一辆宝马摩托车,但他几乎一整天不出门,即便出门也是去银行或者去市中心上泰语课,或者陪媳妇去饭馆儿、逛商场。
唯一的小例外,一般发生在傍晚。
吃完饭,他会开上豪车出去,到7-11便利店、商场、甚至语言课堂结识各种女孩,然后带到他的另一个房子,进行一番不可描述的操作,然后事了拂衣去,准时回家,和老婆睡觉。
就在这个短暂的“放纵时间段”,却是他花钱最冲的时候。一次他从楼顶餐厅离开后,警察调查了账单,一顿饭就花了130万泰铢,折合4万美元。
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不仅使用了另一个房子,还使用了一个假身份证,也使用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电话号码。他成功地把自己隐秘的欲望和日常生活完全隔离开。
这就是凯兹的第二重人格:花花公子。
凯兹做花花公子是认真的,因为他不仅实践,还有总结分享。
他是一个名叫 RooshV 的“男性把妹论坛”的 VIP 用户,在那里他的 ID 叫做“Rowmeo”(罗密欧)。
在 AlphaBay 上,Alpha02 惜字如金;
在 RooshV 上,Rowmeo 却疯狂输出。
RooshV 有一个版块叫“我刚啪啪啪”,Rowmeo 是里面的发帖王。每次猎艳后,他都事无巨细地描述搭讪过程,并且手把手给吧友拆解把妹技巧。
他还讲解如何避免“仙人跳”。在房间里用隐藏摄像机录下一切,如果没问题,事后删除,如果有纠纷,这就是救命良药。
“我尊重女孩儿的隐私。”他写道。
每个帖子都有固定而冗长的结尾签名:“生活在泰国,享受生活,赚钱,对西方女人不感兴趣,对00后的问题不感兴趣,沉迷于猎艳。#不是处女就不配要钻戒 #开过封的女人不娶 #真男人不约单身妈妈”
帖子下面,大家都夸他真“Alpha”。
这里的 Alpha 是夸人牛X的词汇,意思大概是“头狼、首领、人中泰迪”。这个词汇在语意空间里与 AlphaBay 的 Alpha 不谋而合。
而 Rowmeo 很享受大家夸他 Alpha,以至于他在论坛里毫无顾忌地袒露心扉。
他回忆自己的童年:父母离异,他一岁半的时候爸爸被妈妈给甩了。又过了一年,妈妈又被新欢甩了。身边没有父亲,让他在18岁以前都没有体会到真正的男性生活是什么样的,比如使用电锯、开摩托、接近女孩。
“我必须自己从头学这些东西。”他说。
凯兹小时候很聪明,曾经跳级,但大学却辍学了。
上学时他在麦当劳做过兼职,因为不合群被开除了;去另一家餐厅打工,却因为吃太多被辞退;暑假又找了一份短工,因为和老板的老婆搞在一起被开除;后来去了保险公司,但工资太低;又去了加拿大电信,再次因为不合群被解雇了。
这一切,让屏幕后面监视他的桑切斯大姐看得目瞪狗呆,时而面庞羞臊,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又有些怜悯。
那个曾经尝遍孤独又缺乏规训的孩子,长大后滑入荒谬生活中的迷路人,就是凯兹的第三重人格。
长达六个月的监视,让桑切斯对凯兹这个跟她儿子差不多大的年轻人的灵魂沟壑有了细致的品察。有那么几个瞬间,桑切斯甚至模糊了现实,觉得凯兹就是自己熟悉的某个亲人。
当然,无论透露多少过往和内心的隐秘故事,Rowmeo 始终没有提到 AlphaBay 半个字。凯兹的脑袋里,似乎在这两个灵魂之间架设了一堵高墙,一滴水都不允许渗过去。
但桑切斯发现了一次例外。
RooshV 的成员有一次讨论 Windows 和 Mac 系统哪个好,这激活了凯兹大脑里封印的灵魂。
他以 Rowmeo 的身份冲上去回复:
“这俩系统都是垃圾,我用 Linux。因为这个系统的安全性极好,我用了一个 Linux 上的工具,可以瞬间销毁我的整个硬盘。只要我关闭笔记本的盖子,全宇宙最强大的计算机也无法解密。”
看到这儿,桑切斯一身冷汗。
抓捕计划已经箭在弦上。
和乌布利希一样的是:在抓捕过程中,哪怕给凯兹0.1秒的反应时间,只要让他盖上了电脑,那么最核心的罪证可能就此湮灭。对他的治罪和审判将会变得异常艰难。
和乌布利希不同的是:抓捕凯兹的地点是他无比熟悉的自己家,而非警方可以提前布置的公共区域,这是一场极度倾斜的博弈。
桑切斯意识到,自己包括专案组的所有人,都在面对一个凶悍的对手,这个对手了解他的前辈——乌布利希以及其他暗网创办者——被捕的一切细节,并为此做了万全的对策。
这,就是凯兹的第四重人格:Alpha02。
(七)围猎
“丫头”和她的闺蜜驾着一辆丰田凯美瑞,驶入了曼谷郊区的一个别墅区。
她们经过了一个认真修剪树叶的园丁,一个查看电线盒的电工,然后拐进了一条死胡同。
胡同的尽头是一个售楼处,售楼处外横着一辆车,一个白人老板带着她的泰国姘头正在售楼处里咨询,他们的司机在车里等待。
“丫头”把车开到尽头,然后用遗憾的手势示意售楼处旁边的保安:她走错了,得掉头出去。
保安说太窄了,车转不过来,你得直着倒出去。
但是“丫头”没有听保安的,她把车轮向左打死,然后缓慢地倒车,倒车。她的心跳陡然加快,嘴里默念:“佛祖保佑、佛法保佑、僧侣保佑!”
“砰”地一声,后保险杠撞到了一家住户的大门。
大门脱了轨,像一个杂技演员,用一只手抓着支点,向另一侧招展着身子。
此时最愤怒的是保安:“我TM不是告诉你直接倒吗?!”
很快,苏妮萨·泰普苏瓦从屋里走出来,她穿着宽松衬衫,怀孕的肚子凸起。
几个月前,她已经正式成为凯兹的妻子。
“丫头”刚准备在赔偿数额上讨价还价大吵大闹,没想到泰普苏瓦说:“不叫事儿,你们走吧!”
这一下,给两位泰国皇家特工整不会了。
“丫头”灵机一动,紧急撤换剧本,大喊:“虽然我不富裕,但你不能瞧不起我。我不会做良心不安的事情,你说个数,我一定要赔给你!一定!!”
突然,二楼的窗户打开了,泰普苏瓦仰头和男人说了几句话,他走下了楼。
凯兹光着膀子,只穿着短裤,手里拿着 iPhone。
“姐姐,你们能先把车挪开么?”凯兹建议。
“丫头”钻进驾驶室挪车。凯兹把手机别在短裤的松紧带上,抓住大门,试着把它们用力拉回轨道。
突然,一个人从凯兹腰里把手机抽了出来。凯兹赶紧抬头,是在一旁等待主人看房的汽车司机,此时他在旁边看热闹,似乎是怕凯兹的手机掉在地上。
司机很热情,说他发现了修门的技巧,示意凯兹来看一下别人家的大门,凯兹糊里糊涂地被他拽了出来。
一错神儿的功夫,剧情陡然加速。一直趴在“看房汽车”后座上的特工此时已经悄悄走出来,从“司机”背后接过 iPhone 手机。
凯兹瞥见了这一幕,就在一瞬间,他突然爆发出了星球对撞般的力量,不顾一切往别墅狂奔。
但虚拟世界的神,终究是现实世界的人。
几秒过后,凯兹被反剪锁喉。
确信凯兹被控制之后,特工狂奔进入别墅,在凯兹的卧室里看到了闪闪发光的电脑屏幕。
他第一时间把手指放在电脑的触摸板上,顺势坐在凯兹的椅子上,滑动鼠标。他的肌肉松弛了一下,掏出对讲机:电脑没有锁!
几公里外,FBI 作战室爆发出雷鸣欢呼。
但是一个巨大的问题仍然存在:警察虽然把手机骗过来了,但 iPhone 却是锁屏状态。凯兹如果拒不透露开屏密码,执法人员也无法破解。
不过别急,剧情还在上演。
凯兹正在疯狂地大喊,一个忠厚长者模样的警察领导出现,拍拍他,让他冷静,然后故意拉他到妻子的视线以外,低声跟凯兹说:“你是不是前两天睡了一个女孩,现在人家老公不干了,告你**。”
凯兹一下子蒙住了:“啊。。。哦???嗨!!!”
警察说:“我告你个号码,你给她老公打个电话,看看能不能商量个价格私了,我们也不想麻烦。”
凯兹眼里开始闪光。
他拨通了号码,跟对面的男人说愿意出3000美元私了。对面说要30000,凯兹一秒就同意了。对面的男人说:“好,你把电话给警官,我和他说。”
警官拿到了开屏状态的手机。
舞台灯亮,园丁、电工、看房老板、司机、“丫头”和闺蜜,所有演员鞠躬谢幕。
凯兹满脸惶惑,双手攥着空拳,一如26年前他刚来到世界上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婴儿时的他哭得凶狠,如今,他一滴泪也没流。
藏在“看房汽车”里的记录仪完整录下了当时的画面,由于距离较远,声音暗哑,让这一幕更像舞台上的滑稽哑剧。
后来(2018年),FBI 探员在一场培训中播放了当时抓捕凯兹的视频,现场有记者录下了其中的11秒。而当人们看到凯兹被骗得团团转时,发出了哄堂大笑。
然而,这是一场昂贵的喜剧,所有演员都赌上了自己真实的人生。
回到当时,全世界的 AlphaBay 用户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网站突然下线。
不久后有人再去查看,这个日均销售额曾高达80万美元的市集已经换成了被冷静语气掩饰着骄傲情绪的页面:
“此暗网站点已被执法机关查获。”
凯兹的电脑是一个黑色的华硕笔记本,AWSD四个按键是猩红的。它被技侦特工在第一时间卸掉了一切武装,成为了能对任何人“敞开心扉”的呈堂供书。
借由这个电脑,暗网世界和物理世界的结界被捅破,凯兹和 Alpha02 在这里合二为一。
现在,电脑在“解谜二人组”阿里和艾琳手里,对于他们来说,这不是什么定罪证据,而是过去几个月让他们魂牵梦萦的硕大的解谜游戏的“标准答案”。
那个复杂庞大的提线木偶系统上的每一根丝线,如今都历历分明——散落在全世界的比特币钱包,经过线团一样的缠绕,最终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光,进入了曼谷的这座别墅。
她们猜对了。
对于天生的“解谜者”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一刻更值得。
特工在控制了凯兹的电脑后,拍摄的现场环境。右侧的黑色机箱是价值50000美元的游戏机,凯兹叫它“蓝珍珠”。
(八)“ESC”
在国土安全部驻曼谷办事处的八楼,被24小时监视的凯兹只能做三件事:回答问题、签字画押、点外卖。
美国特工心里对他有着极高的期待。他们的算盘是:策反这位暗网之神,把凯兹暗中拉回美国,让他继续扮演 Alpha02,在暗网世界“烽火戏诸侯”,不断钓出仍隐于黑暗中的诸多面孔。
策反的重任落在了桑切斯身上,没有人比“偷窥”了凯兹长达半年的这位大姐更了解他的内心了。
之前赌咒发誓要让凯兹“从世界上消失”的她,此刻和凯兹面对面,心里五味杂陈,莫名柔软了下来,她从心底里希望这个小伙子能够迷途知返,不要在监牢里像脏水一样泼掉余生。
“你的妻子已经被放了,你好好和 FBI 合作,将来也许能以自由身和你的孩子团聚。”她对凯兹说。
凯兹摇摇头,对眼前这个大姐提出的“无间道”建议发出了蔑视的鼻息。
“孩子,听我的,我会照顾好你的!”桑切斯恳切地说。
凯兹沉默。
“相信我,我会尽力照顾好你的!”桑切斯说。
凯兹沉默。
轮到拉宾出场了,他没那么好的脾气,对这个呼风唤雨的暗网之神面露凶光:“别TM浪费我的时间,我们已经拿到了你所有的犯罪证据,你小子想明白,要是不合作,就牢底坐穿!”
听完拉宾长篇大论的威胁,凯兹抬起头,突然出现一个轻松的微笑,用法国口音的英语说:“诶,你们起诉我的时候,会把我定义成犯罪集团的‘首脑’吗?”
拉宾猝不及防,这家伙难道在追求什么历史定位吗?难道他想确定自己在暗网神殿里是不是站在和乌布利希身旁吗?!
“你以为我们在和你开玩笑吗?如果你不帮我们,你就完蛋了!完蛋了知道吗?!”拉宾怒不可遏。
凯兹的眼睛像是断电的白炽灯一样,缓慢地暗淡了下去。
从凯兹的房间出来,拉宾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嫌疑人和他见过的大多数不同,他的眼里没有“恐惧”,即便面临如此可怕的命运。事已至此,难道凯兹最理性的选择不就是去做卧底吗?他到底在想什么?
转眼,凯兹已经在办事处的八楼关了半个星期,咬紧牙关,没有丝毫合作的态度。
这样拖下去不行,专案组大多数人都觉得奇迹不会发生。拉宾买机票回到了美国,留在此地的成员开始准备走公对公的起诉和引渡程序。
于是,凯兹也被剥夺了在美国人的地盘睡沙发、点外卖的权利,被转入曼谷禁毒局的拘留所。
在拘留所关押阶段,凯兹仍被允许使用手机。
只有桑切斯定期去拘留所和他会面。这位大姐还没有放弃感化他的最后希望。凯兹也逐渐健谈起来,但他的善意止于对桑切斯本人,并未扩展到 FBI。
在凯兹被捕的第六天,桑切斯和他谈到深夜两点。凯兹面无表情地告诉桑切斯:“你知道吗?其实我有逃跑的计划,一架武装直升机正在赶来,救我出去。”
桑切斯大姐苦笑:“你都这样了,就别扯淡了。。。睡觉吧,明早八点我还来,带你去司法中心接受听证。”
第二天清早,桑切斯来到拘留所大门口,迎面而来的是一声尖叫:“他不说话了!亚历山大不说话啦!”
桑切斯脑袋嗡地一下:“靠!他真越狱了?!”
她赶紧往牢房的方向跑,映入眼帘的场景是:凯兹倒在牢房浴室的墙根,胳膊和腿都是青紫色,脖子上,系着一条深蓝色的毛巾。
她宁愿看到凯兹越狱之后空荡荡的牢房,也不愿看到这一幕。
桑切斯一语成谶,凯兹“从世界上消失了”。
“我告诉过你,我会照顾好你的!你这个混蛋!”桑切斯大姐站在原地,万箭穿心。
就在这时,凯兹的妻子和妻子的父母来到了监狱。他们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装着凯兹平时爱吃的东西。一个警官走过去,告诉他们刚刚发生的事情。凯兹的妻子挺着即将生产的大肚子,听着这一切,从始至终面无表情。而她的妈妈突然在背后号啕大哭。
接到电话时,拉宾正在接孩子放学。
十五个时区之外,拉宾坐在车里,如同被巨大的海啸吞没。
但是很快,拉宾就克服了本能的同情,因为在他办公室的起诉卷宗上,清晰地记录着:在卢森堡,一名警察在 Alphabay 上够购买氰化钾杀了他的姐姐和姐夫,在美国波特兰,一个18岁的女孩和她两个13岁的弟弟都死于从 AlphaBay 上购买的毒品。
拉宾闭上眼。
他再次确认,这些人的死,和凯兹的死,在自己心中的天平上并不等价。
但是从那一刻开始,拉宾似乎突然找到了可以打开凯兹灵魂的钥匙。这个拼死不以合作谋求减刑,反而用暴烈的方式结束自己人生的年轻人,慢慢变得可以理解。
如果你把生活当成生活,你和街上所有忙碌的行人别无二致。
如果你把生活当成电子游戏,你会做一些不同的选择。
他在生活里追求权利、金钱、性,就像是在游戏里追求积分。
而当他在游戏里突然搞到一塌糊涂,按下“AWSD”四个键都无法逃脱时,他不会挣扎难过,而是会按下“ESC”。
一个热切渴望某种奇迹,只允许自己当“Alpha”,当头狼的人,怎么会接受自己在监狱里白头,怎么会允许自己成为某种权威之下卑微的线人?
然而,凯兹身处的浴室并不容易自杀。因为浴室很矮,且顶部没有用于悬吊的地方,所以他没有足够的高度让自己能用全身的重量来压迫呼吸和颈动脉。
实际上,凯兹是把毛巾吊在门把手上,用半坐的方式上吊的。如果他想,可以在上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随时撑起身体,终止死亡过程。
换句话说,这种自杀方式,不仅是决绝的,而且是“专业”的。
他大概需要学习相关知识,并且像写程序一样,滴水不漏地提前制定好一个自杀计划——他也很可能就是这么做的。
那位平静接受他死讯的妻子,也可能早知道他的计划。
当然,有人完全不相信这个版本的故事。
比如凯兹的妈妈丹尼尔 · 赫鲁克斯。
“为什么 FBI 在引渡前没有保护好这么重要的‘战利品’?显然,他们不希望 Alex 说话。Alex 完全不是媒体所描述的那种人,我独自抚养他长大,他是个非凡的人。”她对媒体诉说。
凯兹的妈妈分享了一张他和儿子的合照,那是一张在车后座的自拍。那时的凯兹面带微笑,有点儿心不在焉,但那时的他,神色里没有遮掩,一如那个17岁、穿着嘻哈服装的少年。
“他就是我的生命。”凯兹的妈妈说。
显然,在残忍如刀的岁月里穿行,她没能保护好自己的“生命”。
凯兹不会再对世人说一句话,他用奇异的方式把毒贩、瘾君子、边缘人、香艳的女士们、缉毒警、特工、解谜者、寒冷的魁北克和曼谷的浮世风物一把抓在手里,向空中奋力抛去,然后转身离场。
身后,人的命运纷纷扬扬。
凯兹的妈妈在魁北克三河城圣母教堂给凯兹摆了一盆花和一个小纪念牌,每周去看一看。
狂欢散场,日月徐行。再坚固的记忆也开始被岁月冲碎。
四年弹指一挥间,暗网论坛突然出现了一条消息。
“你没看错,AlphaBay 回来了。”
署名:DeSnake。
(九)“Reboot”
2014年秋天,DeSnake 第一次出现在 AlphaBay 的论坛上。
他交朋友的方式有些奇特:黑进了 AlphaBay 的网站,然后告诉 Alpha02:“你的网站有漏洞,我已经获得了系统权限。”
从那以后,DeSnake 迅速获得 Alpha02 的信任,成为了网站的二号人物兼安全主管。
在 FBI 暴力破拆 AlphaBay 和凯兹死亡后,DeSnake 完全消失,以至于很多人怀疑 DeSnake 就是凯兹的小号。
但 AlphaBay 在2021年8月重新回归,并且用 DeSnake 当年的密钥签名了整个网站。让人们不得不确信,DeSnake 并不是 Alpha02,并且他成功地从那次抓捕中逃脱了。
在凯兹的起诉书里,提到了 DeSnake,称这个账户有和 Alpha02 类似的最高权限。这是对 DeSnake 地位的某种“官方认证”。
《连线》杂志的记者赶紧通过论坛私信联系了 DeSnake,而这个一贯谨慎的人居然同意回答一些问题,当然是以加密信息的方式。
Desnake 一上来就提到了2018年被泄露的那段抓捕视频。他最无法容忍的,居然是观众的“笑声”。
在普通人看来,这些笑声恐怕只是观看者的本能反应。但在DeSnake 看来,没有比这更大的侮辱。那一刻,他决定接过大旗,有朝一日把 AlphaBay 这个名字重新带回世界。
DeSnake 承认,他曾在前苏联的某个加盟国生活,之前 AlphaBay 上的那些俄语信息其实出自他。而他之所以在那次抓捕中幸存,不仅因为他生活在一个对美国来说司法合作困难的国家,更是因为他“极端的安全意识”。
DeSnake 给自己电脑安装了一种“健忘系统”,所以,无论他做了什么,只要关机,这些数据都不会在电脑上留下任何痕迹。而他只要离开电脑,都会完全关机,包括去厕所。他说自己已经把这种习惯变成了“第二天性”。
AlphaBay 网站的很多安全模块代码都是 DeSnake 写出来的,但他唯一不能控制 Alpha02 的行为。DeSnake 向 Alpha02 提过很多安全建议,但 Alpha02 觉得有些太“极端”了,没有采纳。
DeSnake 当时就警告 Alpha02:在这场游戏里,没有什么措施是“极端”的。
而重启 AlphaBay,他做好了更极端的安全措施。
首先,AlphaBay 不再支持比特币交易,而是改用隐私机制更严格的门罗币。
其次,DeSnake 介绍了他最新开发的 AlphaGuard 系统,声称这个系统一旦检测到 AlphaBay 网站下线,就会自动黑进其他网站,然后在服务器上创建一个退款程序,让大家可以通过这个程序把托管在平台上的币取走,不会有损失。
而且,未来他还想把 AlphaBay 变成一个分布式网站,千万程序员用他们的服务器一起保证网站在线,即使某些服务被干掉,网站仍然可以访问。
总之,他不允许 FBI 的“网站已被拿下”页面再次出现在 AlphaBay 上。
这个访谈被《连线》杂志刊登。
事实证明,DeSnake 之所以冒险接受采访,是因为他预测到了其中的巨大收益:一个被有极高品位的主流科技平台背书的,独一无二的广告效应。
短短不到一年时间,新 AlphaBay 上的商品从500个暴增到30000个。
有很多人觉得魔幻,开始怀疑这是阴谋:DeSnake 可能早已被 FBI 控制,这一切不过是另一场巨大的钓鱼。
但是,随着AlphaBay 重新占据暗网第一交易所的宝座,这种说法越来越站不住脚,乃至不攻自破。
如果 FBI 控制了 AlphaBay,还津津有味地运营了一年,撮合了无数非法交易,成为最大的“贩毒集团”;还经常改版网站,让用户交易更方便;还放弃了更易用更易追踪的比特币,只支持更难追寻的门罗币,那么,这和官方贩毒有什么区别?他们这么做的意义何在?
新 AlphaBay 网站就这么挺立在那儿,仿佛发出嘲讽的笑声,比 FBI 公布抓捕凯兹视频时现场发出的笑声大百倍千倍。
DeSnake 公布,他曾和 Alpha02 制定过一个秘密计划:如果 AlphaBay 被警方干掉,会有一个自动化程序在规定时间内把 Alpha02 的所有个人信息都提供给 DeSnake, 然后 DeSnake 会开始他的营救计划。
“但凯兹在营救计划生效前就‘自杀’了。你觉得他的自杀会是出于自愿吗?”DeSnake 说。
也许在千万个平行世界中,果然有一架武装直升机冲到曼谷拘留所上空,像好莱坞大片那样把凯兹用软梯拉上来远走高飞。
可是,凯兹的生死,果然有那么重要吗?
也许对那个怀孕的泰国女人泰普苏瓦,对她刚刚生下的孩子,对远在魁北克仍然为自己儿子奔走的丹尼尔 · 赫鲁来说,凯兹的死生确实有别。
但对于千万毒贩和瘾君子来说,凯兹的意义只是提供一个稳定的交易平台;对于 FBI 来说,凯兹的意义是他们的谜题、猎物,是书写正义的答题卡,是职业生涯的追光,值得炫耀的大鱼;对于曼谷那些面容各异的女子来说,凯兹只是她们偶然嗅到的某种气味,哪怕有一丝丝情感,恐怕也如秋风中的树叶般飘摇。
既然 AlphaBay 已在无数人的见证中复活,那么凯兹死掉,或者被救出,或者被关押至死,又终归有什么区别呢?
暗网世界生死疲劳地轮回,DeSnake 不用费力,就能想象出自己的名字被写在 FBI 作战室白板核心位置上的样子。而他也不可能不知道,在命运漆黑的河岸边反复试探,总会有水鬼抓住自己的脚腕。
一个倒计时钟就在 DeSnake 耳边滴答作响。
和死神下棋,步步惊心。
(十)“恶之花”的枯萎与永生
2022年下半年,暗网世界发生了一些缓慢而不可逆转的变化。
暗网告别了“封建时代”,开始装备起“现代化武器”。大量由机器生成的垃圾访问像火箭弹一样打向各大暗网市场——这就是 DDoS 攻击。
人们不知道这些攻击是来自于竞争对手,还是来自 FBI 或其他执法机构,他们唯一知道的是,在暗网中防护这些攻击不仅需要高昂的资源成本,调集资源的时候还有暴露自己的可能。
赛博空间下起了暴雨,暗网站点就像雨中摇晃闪烁的灯泡,大多数灯泡熄灭之后,就再没亮起。
但新 AlphaBay 挺了过来。
人们赞叹 DeSnake 高超的防护技术,而 DeSnake 甚至顺势推出了一个“伤害减少”计划,如果你帮忙找到了网站的漏洞,网站会给你提供“毒品购物优惠券”。
正当所有人都相信 AlphaBay 将巩固暗网新王的地位时,变故悄然发生了。
在 DeSnake 为 AlphaBay 设计的安全逻辑中,有一个“金丝雀系统”:每过一段时间,就需要 DeSnake 用密钥签名,才能继续维持“心跳”,否则网站将自动锁闭。
这个设计的用意很明显:一旦 DeSnake 遇到“不测”,则网站将会开启“自我保护机制”以隐匿证据。
在2022年秋天,金丝雀系统先后被触发了两次,但 DeSnake 马上重新签名,让网站恢复运营。大家没有在意,只是觉得他忘记了。
可是在2022年10月,金丝雀系统又一次被触发,而这一次,DeSnake 消失了整整三个星期才重新签名。
2022年底到2023年春,暗网世界的 DDoS 攻击持续加码,又凶猛了十倍,连 AlphaBay 也变得极不稳定,时明时暗。卖家们终于忍不了了,开始在论坛讨伐:
“资金卡住了,我的余额不见了!”
“这么多钱托管在平台上,肯定又是跑路的戏码!”
这条帖子得到了 DeSnake 的亲自回复——绝不会跑路。
大家情绪于是稍有缓和,毕竟 DeSnake 从未让人失望。
到了2023年2月,AlphaBay 的“金丝雀系统”又进入锁定状态。几天后,AlphaBay 的一位高级管理员 TheCypriot 出来说:“AlphaBay 可能不行了。即便它再上线,大家也别用了,这里面肯定出问题了!”
卖家们终于清醒了。
这次他们没人抱怨,而是近乎祈求地期待 AlphaGuard 系统能够工作——DeSnake 曾说,如果网站挂掉,会有一个退款系统开放,让大家把币领走。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死寂无声。
暗网世界最大的市场,曾信誓旦旦的 AlphaBay,体内的脚手架已经被悄然拆除,只剩下泡泡般的外壳,飞溅出水雾,消融无声。
DeSnake 去哪了?
人们纷纷把最近发生的国际大事联系起来,开始想象:他在土耳其地震里丧生了吗?他在俄乌战争前线死亡了吗?他被 FBI 发现了吗?他因为其他一些小问题被当地警察逮捕了吗?他因为厌倦而离开了吗?
而最终,人们总结出了三个可能的理论:
第一,骗子。DeSnake 从头到尾就想卷钱。他所说的 AlphaGuard、建立分布式暗网集市都是为了博取大家的信任。 第二,失误。控制 AlphaBay 的关键部件灭失。也许 DeSnake 规定了自己进入网站要靠某个U盘,但是可能在出国旅行时这个设备被扣押、丢失或损坏了。 第三,被捕。FBI 能抓住其他人,当然也可能抓住 DeSnake。
这三个理论都有漏洞。
DeSnake 作为二号人物,应该早在当 Alpha02 的副手时就赚够了钱,他冒着生命危险回来只为诈骗,值得吗?
此外,DeSnake 行事非常小心,而且在暗网里生存了十年以上,却愚蠢到因为某种失误把自己挡在网站之外,可信吗?
如果他被 FBI 或当局抓了,作为首功一件,官方却没有消息透露出来,正常吗?
无论作何讨论,事实是:人们不知道 DeSnake 的去向,正如不知道他的来路。
但是,作为暗网中的一代枭雄,人们不知道他的去向,不就是最好的去向吗?
从很多意义上说,DeSnake 都完成了对 Agora 创始人 Libertas 的效仿,甚至超越。
他从赌场拿走了赌注,两次。
AlphaBay 像一朵散发着奇异味道的食人花,在荆棘丛中绽开,又枯萎,绽开,又枯萎。对于以任何方式串演了这个故事的人来说,它都成为自己人生的一部分;而对于那些彻底的旁观者来说,它只会进入暗网编年史的故纸堆,成为一个平凡的、终将被所有人遗忘的寓言。
讽刺却又合乎情理的是,暗网中的非法交易量没有一丝一毫减少。暗网这片荆棘不会因最粗的藤条败亡而灭绝,恰恰相反,它还在等待新的藤条开出“恶之花”。
正如一个匿名用户在论坛中所说:“事情总会回到平衡点,打地鼠的游戏永远不会结束。”
黑暗市集并不存在于暗网的代码里,而是存在于人类精神底层的编码中。只要无数人的欲望之火喂养着暗网市集继续燃烧,那么乌布利希、凯兹、DeSnake 这些名字,终究只是历史奔腾河流中的几个拐弯罢了。
宇宙以其不惜的欲望将一个歌舞凝练成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十一)自由之歌
人来世上,都在寻找奇迹,只是他们的“奇迹”并不相通。
正角或反派,都身披重甲,持剑冲锋,无知无畏地串演着自己的命运剧本。
2021年,拉宾离开美国司法部,加入虚拟货币交易所 CoinBase,统领反金融犯罪的法务部。
他在领英上的照片用美国国旗和数字雨做衬底,比以往更加光鲜、自信。
2021年,是乌布利希入狱的第九个年头,已经无法用“年轻人”来形容年近不惑的他。
除了日常的劳动,他可以自由地读书,思考,和亲人朋友通信,甚至通过家人把自己写的文章发表在互联网上。
乌布利希(前排左一)在监狱里。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乌布利希所说的“暴力”没有结束,拉宾渴望的“正义”也并未到来。
令人唏嘘的是:就在乌布利希服刑的十多年间,已经有很多国家对软性毒品的管制发生了松动。
更令人唏嘘的是:在进监狱之前,乌布利希对毒品一无所知。毒品在他的心里只是一个概念,一个有关“自由”的战斗檄文;在监狱里,他却和一位吸毒一辈子的瘾君子关在一间牢房。那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就站在他面前,讲述自己的悲惨下场和亲人因为自己吸毒而受尽痛苦。
乌布利希在一篇文章里写道:我不会再支持任何毒品了,不论它合法还是非法。
尽管如此,他仍然信仰比特币和它背后所代表的自由精神:丝绸之路已在历史之河中倾覆了10年,而沉舟侧畔,比特币仍在每10分钟增加一个区块。
时间如风呼啸,暗网的编年史已经续写了很多页,如今“丝绸之路案”和“丝绸之路2.0案”的所有被告,除乌布利希外都已经刑满释放。
据此,法律人士开始关注一个问题:作为暗网市集的首犯,乌布利希的量刑是否过重?
这让人联想到凯兹受审时提出的问题:我是否会被定义为“首脑”?
一个更加扎眼的诘问随之出现:对乌布利希的极端量刑是否影响了凯兹做出自杀的决定?
在乌布利希入狱的第九年,他画下了自己的生命进度条。
乌布利希的未婚妻和妈妈仍在奔走,在各个电视台、电台和报纸上接受采访,说服科技人、媒体人、议员、警察们在一封请愿书上签名,请求对乌布利希减刑或特赦。
在她们创建的网站“freeross.org”的首页上,摘录了乌布利希致美国总统的一封信。
信中说:
“在过去的无数个小时里,我反省了自己的灵魂,审视了我年轻时做出的错误决定。我已经深入挖掘并作出了真诚的努力,不止反思我做了什么,更反思我是谁。我不再是那种会违反法律,让那么多人失望的人了。”
据称,美国总统特朗普在任内确实曾过问乌布利希案,甚至有意特赦他,但最终他没有进入特赦名单。
乌布利希在监狱里留起了胡须,这是他画的监房和室友。
乌布利希见过上世纪70年代就关押在这座监狱的人。如今那些人已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监狱外曾经的亲朋或早已死去,或断绝联系杳无音讯。他知道,那是自己未来的样子。
乌布利希也见过服刑期满,即将启程回家的人。他托人把自己在监狱里的画作做成数字藏品拍卖掉,用钱捐助了一些社会组织,用以帮助那些曾经犯错,但幸运地有机会重返社会的人。
2021年,他写了一篇文章,名叫《死亡》。
他如是说:
当我被判终身监禁不得假释的那一天,我的未来在法庭上死去了。无期徒刑和死刑是一样的,只是要花更长时间。
但我始终没想过自杀,这会让我爱的人痛苦,为了避免他们的痛苦,我愿意忍受这一切。即使将来所有我爱的人都走了,我还是想继续活下去。
监狱就像一种来世。
我以前的生活——自由的生活——现在感觉像一个遥远的梦。那些已不属于我。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已经死过无数次了。那个和他的狗在小溪里玩耍,爱吃麦片讨厌菠菜的男孩在哪里?他走了,再也回不来了。那个过度自信的年轻人已经死了。甚至,刚刚写下这些话的我自己,他也死了。那上一秒读到这些文字的你呢?是的。也永远消失了。
我愿意相信那个小男孩还在我身边,相信我的记忆里真的存在某种可以被称为“永恒”的东西。
但事实并非如此。
马库斯·奥勒留,那位罗马皇帝和斯多葛智者曾说:
“想象你已经死了,你过完了一生。然后回到现在,拿着你手里剩下的东西,去好好生活吧。”
想象你死过,也就无可失去了吧。
想象你死过,也就无所恐惧了吧。
即便对于一个终将困在牢笼里的人来说,这感觉也有些像——自由。
乌布利希在监狱里的画作。围绕骷髅头的是奥勒留的那句话:想象你已经死了,你过完了一生。现在拿着你手里剩下的东西,去好好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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