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户的游艇在哪里:证券业的善恶之间
@陈达美股投资:
一 我三十岁前所有的职业生涯都献给了美国证券业,曾是一名掮客(broker)——北京人叫拉皮条的,行业内叫股票经纪。当然股票经纪乍耳一听很难让人肃然起敬,在美国有个段子:如果你和希特勒、斯大林、萨达姆、还有一个股票经纪人同时在一个岛上,但你枪里只有三发子弹,四选三,你会替这个正义的世界来消灭谁?答曰:射那个经纪人三次。 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让一个股票经纪如此遭恨——应该是人民群众用股票经纪人缩影了华尔街;而大家都知道,花街名声不如鸡。华尔街的臭名容易理解——声色犬马、尔虞我诈、得陇望蜀、口蜜腹剑,从来不曾改变。华尔街的坏、同性恋的爱、与黑人的勤劳与智慧一起,并称为美国的三大政治正确。 巴菲特推荐过一本书叫《客户的游艇在哪里?》(Where Are the Customers’ Yachts?),此书作者施韦德(Fred schwed)以第一手资料速写了大萧条后的华尔街,其中的龌蹉、不堪、贪婪被交织在一张黑色幽默的大网里,让人不忍不卒读。此书于1940年首版,1955年再版了一次;再版的时候作者本来想与时俱进而做一次大改——结果一看,哟,依然无比贴合现实,不改也罢。 书名来源于一个黑白电影时代的段子:曾经有一哥们访问纽约城,陪游的是个华尔街小马仔,他指着风和日丽的港湾对不谙世事的访客说:你看,这些都是我们的证券经纪、银行经理的游艇。于是对方这个耿直boy 极有逻辑地追问了一个傻X问题——那客户的游艇在哪儿呢? 华尔街深情的目光看过去,就像看到了一头又奶又白的猪。 显然在这个次元的世界里,“客户的游艇”这种东东就与卡尔·萨根的喷火的龙一样,是不存在的—— 怎么可能 Wall Street 有游艇,而 Main Street(主街,指非金融业)也有游艇呢,这不符合游艇守恒定律。很多人认为华尔街天生邪恶(inherently evil)、金融天生邪恶,而华尔街作孽的恶果却一次次强迫主街买单;所以主街群众们要一次又一次地戴起盖伊·福克斯的诡笑面具,去“占领华尔街”——如果最后占领华尔街尬聊了,那就去“占领耶鲁大学”,因为四分之一的耶鲁毕业生最后会从事金融业。 我们斗地主,老美斗金主,同仇敌忾,与子同袍——做局者最明白,只有树立共同的假想敌,这个世界才能团结。但华尔街是一个海市蜃楼的概念,而谁又是街上具体的坏蛋——大富豪?大高管?银行家?投资人?——最黑的那几个总部在曼哈顿的投行,甚至都不在逼仄的华尔街上。高盛总部在几个街区外的西街(West Street);大摩总部在北面的Midtown,毗邻时代广场。你占领了华尔街,华尔街还觉得很无语。 二 当然,骂街有理,因为黑历史罄竹难书。 华尔街的直译是“墙街”,得名于最早一批来自荷兰的定居者在新阿姆斯特丹竖起的一面墙,用来抵挡海盗、野蛮人、还有野猪。墙内伊人笑,墙外猪声叫。这是一个辗转百年的巨大嘲讽,因为当代华尔街的最大问题,乃是如何为 “他人之财”(other people’s money)去竖起更多的墙,来抵御来自华尔街上的海盗、野蛮人、还有野猪。 从最早开始,从梧桐树协议开始,“他人之财”就是华尔街原罪的命门,而证券业怎么看都像是一条舔舐“他人之财”的舌头,油猾、强韧、贪得无厌。我们剖开证券业务看一眼:1. 证券发行与承销(best effort)业务——将“他人之财”打个包美个颜,算上一卦贴个价签,猛舔一口,IPO;2. 并购业务——拉起买卖双方的小手,做成了猛舔一口,不做成还是好朋友;3. 经纪业务——“他人之财”觥筹交错,中间舌头在游走,能舔几口舔几口(佣金);4. 资管业务——这……那就是抱着舔了(管理费)。5. 在国会山的游说业务(lobbying)——跪着舔。 “他人之财”,是我这条馋獠生涎的舌头如命运注定一般的归宿。 他人之财会引来道德风险。作为经济学特定术语的道德风险(而不是某些媒体笔下“不讲道德的风险”)——用保罗·克鲁格曼的话来说——是做出风险决策的主体,与最后承担风险后果的主体不相一致的任何情况。比如你借我十万块杀入股市,亏了算你的、赚了分我一半,那作为一个逐利的理性人,我会如何施展自己的才华?肯定是all in 波动最高的股票,有融资的走融资,有窝轮的装窝轮,有期权的上期权,杠杆比天高。 许多大级别危机的始作俑者就是道德风险。比如次贷危机,银行之所以愿意借钱给信用渣渣,是因为可以通过按揭贷款证券化的过程,将债权打包成CDO产品,将风险转嫁给CDO的投资人。 一边忘情舔舐他人之财,而另一边将风险吐还给他人去承担,这是证券业的生存之道。所以问题的核心就变成——如何去找到这个“他人”——即如何获取更多客户,而非如何为客户赚钱。理所当然的,找客户就是证券活动核心的核心,是前台的前台,是中坚的中坚。证券业不是承销、不是资管、不是调研,证券业的核心就是找人。 《客户的游艇在哪里?》一书里讲到一个叫汤米的股票经纪的获客小心机。汤米每次都在公司门口守株待兔,只要有生面孔进来,他就迎上去说 how can I help you。对方会说:我找xxx 。汤米必说:xxx有事出去了一下,您这边先坐着等等。一旦生面孔坐下,他就开始嘘寒问暖、进而将心比心、进而天花乱坠,进而——卖给他几百股无论什么股票。 这个策略高妙,第一,既然生面孔来找券商那肯定是有这方面需求的,这比打cold call (陌生电话营销)要有的放矢一百倍;第二,让生面孔处于等人的闲置状态,他就必须被你忽悠,不会扭头就走,给了你充分施展才华的时间与空间。 所以不要问客户的游艇在哪里,问题的核心是客户在哪里。 三 改述巴菲特常说的一句话——华尔街可能是世界上唯一的地方,坐着劳斯莱斯来的人把他们的钱交给挤着地铁来的人,并询问他们关于赚钱的意见。这感觉是一件荒诞陆离的事情,但是在这个行业就再真实不过。 荒诞也好,罪恶也罢,善与恶是主街喜欢讨论华尔街的问题,却不是华尔街关心的问题。搞金融的人都比较现实——good or evil?——如保罗·萨特所言:忠诚,即使是深深的忠诚,也从不会是洁白无瑕的。——这个俗世从来不会黑白分明。 所以在每天给券商打工的岁月里,我想的是那积极的一面,我感觉我的工作就是活在主街上、服务你我他。一个投资顾问——如同剃头匠、面包师、牙医一样,是可以为你的生活增加幸福度的。 我曾经每天面对的,是栩栩如生的脖子又红又粗的大爷、与教会里对我嘘寒问暖、和蔼可亲的大妈。美国有许多总部位于华尔街千里之外的中西部的大型证券公司,你未必听说过,诸如 Charles Schwab、TD Ameritrade、Edward Jones之流。他们对美国大众经济生活的影响不见得比高盛大摩要小,至少他们大多数的雇员服务于主街上的芸芸众生。比如提供面对面的、接地气的投顾咨询。 我一直认为如果要满足马斯洛提出的安全需求,每个人都需要仨贴身侍卫——一个家庭医生、一个心理咨询和一个投资顾问,然后我们再来谈你的身心健康与财产安全。当然基本上所有人都同意第一个不可或缺,部分人同意第二个,很少人会同意第三个。第三个看起来有点像混进去的奇怪东西。 但涉及到财产安全,投资顾问或许能塑造你的人生。对于许多未经财务训练的人而言,财务自殁是一种天然倾向,因为大多数人心里都住了一个赌鬼,而这个世界从来都不缺赌具与赌局。我有一个做生意的朋友,如何做好生意从来都不是他的问题——脑子活、路子广、牙尖嘴利、不拘一格,浑身散发不给别人打工的桀骜;但他一直逃不出一个人生魔咒,就是每做两年生意有了点积蓄后,就要在某个局里栽个底朝天。 我是事后听他说出他的故事:此君早年开个饭馆,红火,而后邂逅传销局,被洗白;重整旗鼓,借了点钱搞了个做电池的小公司,那两年电动车火电池很好卖,哥们身价爆发,后逢污染企业停业整顿,资金闲置,入某集资局,被洗白;东山再起进军股市,一头撞上伤心2015,又被洗白;最近他——从朋友圈动态看——正在做一件很多人都在做的事,洗白,估计也就是早晚的事。 对于这样的悲情小王子,有一个通晓你的财务状况的靠谱投顾,是不是人生会大有不同——至少也不必如此跌宕不堪。 四 我认为每个人都需要一个熟悉、信赖的投资顾问,为你做两件事:风险教育与财富规划。当你没什么钱的时候,负责风险教育,避免进入一有积蓄就被洗白的怪圈;当你有了一点钱的时候,培养理财意识、进行财富规划,完成一个又个人生目标:闺女上学、儿子娶亲,早日退休,云云。毕竟财富只是甬道,而不是目标。 有人可能会说在国内没有对于此类投顾的市场需求,我认为不是。因为我常被问到各种奇形怪状的投资财务的问题,总结一下包括: 1. 为各种所谓投资理财产品验毒;2. 进行无偿诊股;3. 哪的房能买以及如何才能多买。所以我不认为投顾没有市场需求,只不过那些民间智慧、民间投顾们,或义务服务或不怀好意地完成了这个工作——他可以是你六叔、也可以是你那个“在银行工作的大侄子”。 举个例子,在“去杠杆”的政治正确下,有些哥们仍然我行我素,摸金融杠杆摸得比自己车里的变速杆还勤。比如他再融资了,搞了大杠杆,房价涨了,发了财,而且很不幸,你还认识他,那你就要眼红。你好奇一问,他口若悬河地跟你大谈各种加按揭、组合贷、气球贷的玩法,于是你心动了。保险起见,你又问了一下你六叔,六叔说阔以。 你就干了。扛起火把,一头冲进了炸药库。你看到了竹外桃花,你没有在意手上拿着的是火把。 但如果你咨询的是一个靠谱投顾,他会知道当年美国的次级贷款就是被这些杠杆玩法弄崩的,他可能就会告诉你这么干的风险:房价上涨是能玩得溜;但如果房价下跌,那就是灾难。按揭是英文mortgage 一词的粤语发音,而 mortgage又来源于古法语,mort表示死,gage表示誓言——所以“按揭”字面理解就是一个死誓,要用生命去呵护。但你又有几条命可以去立下如此多如此泛滥的死誓。 六叔和投顾之间,我建议应该多听后者,但前提是后者的心中装着你的最大利益(best interest)。 五 而问题也是后者的心里可能没你的最大利益,你担心你的血汗钱变成他的游艇。 美国市场在立法层面也一直在试图解决这个问题。最新的进展——劳工部的信托责任原则(DOL Fiduciary Rule) 将逐步在证券业推行(2019年7月将全盘实行),先会涉及退休账户。在衡平法里信托责任是对财产管理人的最高要求。这个拗口的 DOL Fiduciary Rule——简而言之——要求券商在向退休投资人提供建议时,从客户的最大利益出发。 而在这之前,投顾向客户提供投资建议与投资产品,只要遵守适合性原则(suitability rule)即可,只需要提供的建议满足: 1. 合情合理;2. 量体裁衣;3. 此建议不但孤立来看具有适合性,且放在客户整体的投资概览也适合。满足这三点,就合规。 适合性原则不算什么很高的标准,比如我知道同时有两款产品能满足你的投资需要,其中一款我能收取佣金,而另一款免佣,那么我是可以选择第一款产品给你的——即便有显而易见的利益冲突,但适合就好,你甚至永远不需要知道另外那款免佣产品的存在。 然而在信托原则下,我必须以客户的最大利益行事,就只能强忍住内心的沉痛,而推荐免佣的那一款。这就有点类似于,适合性原则是相个亲、凑合着搭伙过日子;而信托原则就是必须找到灵魂伴侣 soulmate,要完成千年轮回的纠缠。 你肯定会更希望你的券商能是一个fiduciary。这样的fiduciary浑身上下弥散着善良的味道。 当然美国人在搞什么原则,我们中国人看看就好。哥们我离开美国后执照pending,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但我仍然时刻准备以一个fiduciary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回到后我选择加入了老虎证券,将继续我对证券业形而上的神思。老虎证券的价值观与我的比较合拍——问:衡量一家券商最重要的是什么?老虎答曰:盈利用户数。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一个业内的小伙伴,说信托式的投顾在国内或许大有可为。今时今地券商基本都提供着同质化的服务,你搞个fiduciary,这不就是差异化了吗。他说:你畅想也得按基本法呀。Fiduciary?大陆法有现代意义上的信托吗? 但我认为信托可以仅仅是一种态度。 《客户的游艇在哪里?》这本书里调侃了一把当时所谓的投资信托公司(investment trust company),称他为“通向地狱的公司结构”,并预言了其可悲的结局。但作者错了。后来这种信托公司换了一个名字,叫做共同基金。时至2016年底,美国共同基金的总资产达到16万亿,占美国家庭金融资产的二成以上,为主街无数人的子女教育与退休生活安营扎寨。 至少有那么一部分的游艇,抑恶扬善地,最后开回了客户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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