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乡之:村妇骂街

高飞锐思想
2019-10-12

那时候,村妇时兴骂街。

骂街多为鸡毛蒜皮小事,鸡鸭不见了,小孩受侮了,庄稼被牲畜践踏了,都是骂街的好由头。当然,也有极少为大事:自己男人与某女人擦出火花,发生不正当关系了。

骂者雄赳赳,气昂昂,左手提一块木砧板,右手捉一把菜刀,从村头到村西,从村西到村东,扯开喉咙,声嘶力竭,抑扬顿挫,有涕有泪,声音比村口那个高声喇叭嘹亮。起骂的两句,一般都有固定章法,都是“剁脑壳的,切脑壳的”,接下来细细诉说骂人缘由。

女人一边骂,一边用菜刀背面有节奏地砍在砧板上,发出铿锵的砍伐声。一时间,砍砧板的声音,骂街的声音,此起彼落,交互辉映,相得益彰。

厉害的女人,把砧板和菜刀高高举起,先砍三下,再骂两句,如此反复。

女人一开骂,全村男女老小倾巢而出,跟在女人后面,一边欣赏骂人艺术,一边猜测被骂对象,一路浩浩荡荡,蔚为壮观。围观者越多,女人越有精神,骂得越来劲,精彩不断,高潮迭起。



挨骂者龟缩屋内,大气不敢出,委屈的泪水流淌下来,滑过那张失落的脸。内心深处,却是恨意坚如钢,硬似铁,期待有朝一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亦有被骂者混迹看热闹人群,装聋作哑,掩耳盗铃,以示与己无关。但心里早就翻江倒海,毕竟自己理亏,只能打落门牙往肚里吞,作声不得。混在人群中的那张脸,分明挂着极不自在。

骂街往往不点名,但要旁人听得出来所骂为谁,这是一门艺术。骂与被骂者,如果两家积怨已久已深,脾气都爆都犟,被听出弦外之声来,若真理亏,也就罢了,若被冤枉,或者也占半边理,麻烦说来就来了。

被骂者可以先不理不睬,如果骂者得理不饶人,被骂者就“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了。家庭主妇也拿出一把菜刀,一块砧板,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出来,与始作俑者相向而行,双方在十米开外停下,立定,怒目相对,活脱脱两只斗公鸡,边砍边骂,互不相让。

围观者亦分作两派,站成对立的两大阵营。一时唾沫横飞,热闹非凡。谁的砧板砍得响亮,谁的骂声分贝高出,谁就是胜者,占不占理已经退而求其次了。

于是对骂的两名妇女,你来我往,越骂越快,越骂越凶,越骂越狠,越骂越毒,越骂越出格。原来还有点儿忌讳的话语,此刻成为攻击对方的重器。只要做过的坏事,丑事,上溯祖宗十八代,都被挖掘出来,数落个遍,让围观者大快朵颐,像看大戏。

发展到对骂,那是非要分出输赢胜负不可,演变成公共事件了。双方都不肯善罢甘休,因为都丢不起这个脸。输赢胜负不分,对骂就要一直继续下去,就像华山论剑,只要高手还有一口气在,就要战斗到底。

村里对骂的最高纪录是两天一夜,骂到最后,双方都虚脱了,瘫软在地,动弹不得,在被各自男人抱回家的路上,还在上下嘴皮翻飞,喑哑无声。



如果棋逢对手,将遇良材,旗鼓相当,对骂就最精彩了。胜负渐分,占上风者得意,越骂越春风,越骂越顺口;处下风者气急败坏,语无伦次,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且骂且退,鸣金收兵,期待蓄精养锐,他日再战。所以,被骂者往往都要掂量一下,看自己胜算几何。

女人骂街,男人旁观,亦偶有出来助阵者。男人搬来大锣鼓,女人骂一句,男人擂三下。这种助纣为虐的男人,往往是要被村人耻笑的。帮女人骂过一次街,可能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被村人视为“与女人一般见识”。

对骂时,女人撑不住了,可叫未成年子女帮忙。真是轮到男人出场,事情就闹大了。男人崇尚武力。女人对骂还没分不出胜负高下来,又不肯善罢甘休,就由男人来解决。

两个男人,公平决斗,以摔跤定输赢。裁判往往是德高望重的村干部,或者生产队队长、会计。决斗完毕,无论胜负,无论男女,双方都握手言和,女人不再骂,男人不再打。私下里,男人不打不相识,背着女人,称兄道弟,互致歉意,喝酒不误,打牌不误,讲荤段子不误。女人心眼小,男人决斗后,女人是不骂了,但转背就互不搭理,要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有时候甚至终生,至死不肯原谅。

也有一开始就点名骂街的。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事小,可以不往心里去;被点名了,事情就大了,谁都拉不下那个脸。点名骂得有前提,那就是骂者有真凭实据在手,被骂者自知理亏,应战不得,只得主动承认错误,笑脸相迎,恳请对方息事宁人。

点名骂,很多都是见不得人的坏事丑事,如偷人养汉,被捉奸在床了。这种骂,容易闹出人命。被骂者往往觉得无颜苟活于世了,要么拧开一瓶农药,咕咚咕咚往胃里灌;要么找出一根绳索,往梁上一扔,打个结,脖子往套里一钻。



当然,真出现人命案的很少。这种极端情况,往往在没造成严重后果前,就被制止了。这时候,被骂一家忍气吞声,所有努力都在守护被骂者,生怕她想不开,做出视生命如鸿毛的傻事。

到了这个地步,男人都挂不住了,要挺身而出,最后以男人打架,女人反悔收场。这种打架,不再是摔跤,而是真刀真枪地干一场,轻则拳脚相向,重则锄头扁担上阵。男人头破血流了,女人就怕了,腿抖个不停,呼天抢地,把男人往家里拖,曾经对男人背叛的怨恨,烟消云散,夫妻重归于好。

骂街也有男人打女人的。女人骂得实在不像话了,没完没了,男人气呼呼地蹿上来,把女人拖回家,关上门,一顿拳打脚踢。女人的嚎叫,比骂街更响亮。被打后,女人越想越伤心,半月不下床。娘家闻讯赶来,新帐旧账一起清算。无论如何,打老婆是不对的,男人不住陪笑脸,写检讨,做保证,破费买来好酒好烟,好鱼好肉款待老婆娘家人。女人终于挣回面子,满肚子怨气也消了,下得床来,到村里到处走动,像一只胜利的斗鸡,趾高气扬地昭告全村:俺男人认错了!

骂街亦能出人头地,让大家视为高手,不敢轻易沾染。

成为骂街高手的有两种:一种是名副其实的嘴巴厉害,什么脏话,狠话,恶话,毒话,都骂得出口,让人叹为观止,甚至编成顺口溜,唱山歌一样,朗朗上口。更有甚者,无中生有,捕风捉影,说得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被骂者无言以对,败下阵来,彻底臣服。以后只得忍气吞声,如鼠见猫,不敢轻易应战,还自我安慰说:骂不起,我还躲不起么?

这种骂街高手,很容易被人背地里称为“泼妇”。

一种是话不多,但战术高明,不骂则已,骂起来一针见血,正中要害,一句顶百句。这种女人应战,亦是拿着砧板和菜刀,先让骂者气势如虹,骂声绵绵不绝。应战者沉默是金,笑容满面,不瘟不恼,做得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旦对方骂累,松懈下来,就用菜刀敲击砧板,骂上两句,提醒或刺激对方继续作战。对方一开口,她又停下来,满脸堆笑,不温不火。另一方实在骂累了,要鸣金收兵,应战者反倒不依不饶,真正开骂了,虽然话不多,但句句精准击中要害,让围观者哄堂大笑,喝彩声不绝,噎得对方就像被骨头卡住了喉咙,背过气去,倒在地上,全身筛糠,只得由男人扛回家去,赖在床上,好些天不敢抛头露面。



这种骂街高手,被村人光明正大地称为“贤妇”。农村男人,以娶到这种女人为荣。

这两种骂街高手,别人都不敢轻易招惹。在村里亦是一战成名,地位和威信扶摇直上。别人如有理亏之处,都能主动上门,陪着笑脸道歉。

过世的奶奶和少妇时的妈妈都是骂街高手。奶奶是名副其实的骂街厉害;妈妈也厉害,是后一种,往往三言两语,就让对方落荒而逃。

因为奶奶和妈妈的骂街水平,少时候,我们很少被人欺侮。一家人与左邻右舍相安无事,一年到头,难得争吵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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