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真的变了

互联网怪盗团
05-31

作为人类,我们经常犯一个错误:低估世事变化的速度,以为现存的秩序和趋势能够永无休止地延续下去,至少在我们的有生之年延续下去。在生活中如此,在商业上也是如此:在预测周期性行业时,我们会认为下一个周期会跟上一个周期很相似;在预测成长性行业时,我们会从过去几年的增速线性推测出未来的增速。我们看似在预测未来,其实只是回顾过去。

但是,对于过去,我们又了解多少呢?很多事情,我们以为持续了很久,其实只是非常晚近的事情。人类的记忆会出错,大脑会欺骗自己的主人。很多被奉为“常态”乃至“金科玉律”的东西,其实只经历了一代人甚至半代人;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它们能再持续很久。

过去三十年,主宰人类社会发展的主要因素,是世界第一科技、军事和文化强国(以下简称“第一强国”),与世界第一人口大国(以下简称“第一大国”)之间的分工合作。简而言之:

  • 第一强国负责基础研发、产品发明和最终消费,并为世界制订金融秩序、法律秩序和行业标准。

  • 第一大国负责生产制造,并积极参与和支持现有的世界秩序。

这种“强国和大国的分工合作关系”,在人类历史上是比较罕见的;能够维持长达三十年的,更是绝无仅有。或许有人会指出,19世纪前半期的英国和俄国、19世纪后半期至20世纪前半期的英国和印度,也符合上述关系。然而,19世纪的俄国尚未充分实现工业化,主要扮演的是原材料输出地的角色;独立之前的印度则完全是英国的附属国,没有自主的经济和外交政策可言。它们都不适合形容过去三十年我们看到的情况。

这对关系并非总是亲密无间,总会有各种摩擦,但是大致运行良好。由于第一强国同时掌握了上游(研发、发明)和下游(终端市场),它在关系中居于强势地位;但是,第一大国也在逐渐从中游(生产制造)进军上下游,一边提升自己的产业链附加值,一边努力扩大内需市场。对于第一强国而言,最妙的一点是:过去三十年的大部分时间,第一大国没有表现出什么挑战世界秩序的兴趣,而且非常乐意使用第一强国的货币、利用它的资本市场、在一些重要问题上帮它一把。再也没有比这更愉快的合作了:双方均收获了经济增长,在非经济事项上则各取所需,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

然而,任何事物在发展的过程中,都蕴含着自己的反面因素,这是由历史规律决定的;人的意志能够左右规律于一时,但不可能改变规律本身。在过去三十年漫长而愉快的合作关系之中,有三颗种子正在悄然发芽,慢慢成长为参天大树,并且成为了最近五到十年全球政治经济体系摩擦不断的主要原因:

  • 第一强国的内部分配并不公允。因为制造环节被输出到了第一大国,本国的蓝领阶层就衰落了。硅谷和华尔街赢得了一切利益,铁锈地带却被迫承担一切损失。分配取代了增长,成为第一强国政策辩论的核心。

  • 第一大国通过不断积累数量优势,终究发展出了一些质量优势,于是越来越不满于在分工之中仅仅占据中游。而且,它还越来越希望在世界秩序的制订中拥有较强的话语权。

  • 第一强国和第一大国都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双方的价值观和文化差异过于巨大,谁也不会向谁靠拢,更不存在互相转化的可能。在现实中,拥有类似信仰基础的人总是更容易合作,反之则更难。

这三颗“矛盾的种子”,看起来很严重,可是并没有严重到不可化解的地步。以历史为鉴,当前第一强国和第一大国之间的分歧程度,不但远远不及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的英德分歧,更是远远不及冷战期间的美苏分歧。然而,我们不妨回头想一想,为什么当年的英国和德国会产生那么严重的分歧?因为分歧无法调和,遂酿成了两次世界大战。在付出了近八千万条鲜活的生命,让上千万平方公里土地化为焦土之后,欧洲的灯火永久性地暗淡了下来,世界各地的人类也是奄奄一息。

英德矛盾的激化是相当晚近的事情。直到1900年代,乃至1910年代初期,两国在许多重大问题上还能保持一致。无论从经济角度还是从地缘政治角度看,当时的德国都不必然与英国交恶。我们可以轻易列举出一大串英德不会脱钩,理应世世代代分工合作下去的理由:

  • 英国是海洋性的殖民帝国,德国是大陆性的民族国家。德国对大英帝国并不构成威胁,尤其是不会威胁英属印度这颗“皇冠上的明珠”。英国也对欧洲大陆事务保持距离,没有领土野心。

  • 从1870年代开始,英国已经转向以金融等服务业为核心的“资本输出型”经济。英国的工业产能先是落在美国之后,然后落在德国之后;但这并不影响伦敦成为全球金融中心。

  • 在工业方面,对于英国而言,美国是比德国更危险的敌人。来自美国的廉价工业品持续“入侵”大英帝国,迫使伦敦不断提高关税。如果一定要围绕关税发生冲突,首先也应该是英美冲突。

  • 英国和德国有共同的敌人,首先是俄国——它一边威胁着德国边境,一边对英属印度虎视眈眈;其次是法国——它曾是英国的世仇,然后是德国的世仇。英德矛盾的优先级似乎没那么高。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德国一定要与英国为敌?当然,换一个角度看,也可以问“为什么英国不跟德国搞好关系”。仔细阅读史料,我们就会发现,德国其实完全可以担任欧洲和平的中流砥柱,俾斯麦当年就曾多次扮演“仲裁者”的角色。德国莫名其妙地卷入世界大战,根本原因在于无法平衡自己内部的两大利益集团——通过近代工业化发展起来的资产阶级,以及围绕传统农业生产方式的容克地主阶级。简而言之:19世纪后期的德国是一个撕裂的国家,俾斯麦曾经试图建立“钢铁与黑麦的联盟”以调和两大集团的关系。在俾斯麦下台之后,德国的内部矛盾日益加剧,而一切矛盾最终都导向一个突破口:战争。

不要误会,对于当前的全球局势,我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觉得事情远远没有演化到一百多年前的地步。当前的第一强国和第一大国之间,存在的千丝万缕的经济合作,远远超过了当年的英德关系;它们在全球战略、价值观等非经济因素上的矛盾,又还没有英德关系那么严重。不可否认地是,过去几年,第一强国和第一大国都在积极寻找对方的“替代品”,前者尤其积极,找到了印度、越南、泰国,等等。假以时日,这些国家或许能够在国际产业链当中发挥更重要的作用——问题在于,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第一大国可以做到它们能做的一切。拿宝贵的资源去寻找生态位完全一致的替代品,绝非最合理的资源配置模式。

然而,世界的发展不是单纯由逻辑或理性去决定的。就像丘吉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开篇就提到的:“这(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一场可以避免的战争。”我赞成他的观点。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影响最深远的一场武装冲突,竟然是可以避免的,这充分说明了“历史决定论”的错误。世界太大了,历史太长了,一个小小的波折也可能持续很久、改变很多人的命运。所以我们不能单纯站在绝对理性的“上帝视角”去看问题。在足够长的时间里,一切资产总会回归合理价值区间,一切市场的收益率总会回到历史趋势附近。问题在于,我们大部分人都没有“足够长的时间”。

我相信,很多人跟我一样,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们熟悉的那个世界,在2020年前后已经结束了。我们站在一个迷雾重重的十字路口,一切皆有可能,但是通向幸福、繁荣与和平的道路可能只有一条。世界不是在一朝一夕改变的,任何突发事件都只是从某个角度轻轻推了一下。从历史长河的角度看,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只是最近二三十年的世界秩序告一段落了;从我们自身的角度看,则是非常重要、非常严肃的事情。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回顾20世纪前半叶,德国、日本(某种意义上还有苏联)等新兴大国,与英国、法国等老牌强国(以及和平从它们手中接过火炬的美国)之间的关系,希望从中学到智慧、少走弯路、实现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和损失的最小化。

站在整个德国的立场,20世纪前半叶的悲剧是不必要发生的;其实,站在日本的立场何尝不是如此?俾斯麦在任时曾经反复强调,德国已经达到了天然边界,不需要再增加任何土地;大正时期的有识之士也对日本提出过类似的忠告。经历了炮火的洗礼、从瓦砾堆中浴火重生的德国,现在又成为了欧洲经济的火车头;日本也早已成为了工业和服务业均十分强大的发达国家。从这个角度看,它们的运气非常好,但不是所有走弯路的国家都会有这么好的运气。所以关键在于尽量别走弯路!

即便有这么多不确定因素,尽管这个秋天似乎比往年更漫长一些,我还是更愿意做一个乐观者。我相信这一代人的智慧远远强过前面的很多代人,兼具东方与西方智慧的第一大国也远非当年的德国和日本可比。需要注意的是,“长期乐观”并不意味着“现在乐观”,更不意味着“现在押上一切”。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解决不了的矛盾,但每个矛盾都需要时间去解决。最重要的是,在矛盾终于解决、新的平衡达到的那一天,我们还站在舞台上,拥有足够的资本、资源和意志力。

“要刮东风了,华生。”

“我看不会,福尔摩斯。很暖和嘛。”

“华生老兄!你真是多变的时代里固定不变的时刻。会刮东风的。这种风在英国还从来没有刮过。这股风会很冷,很厉害,华生。这阵风刮来,我们好多人可能就会凋谢。但这依然是上帝的风。风暴过去后,更加纯洁、更加美好、更加强大的国土将屹立在阳光之下。华生,开车,该是我们上路的时候了。”

——摘自《福尔摩斯探案集》

希望这阵风不会来,即便来了,也没有人会在其中枯萎。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只有努力向前,因为历史只有前进一条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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