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7月。刚从学校毕业的我加入了一家中等规模的地方性券商。从来没有接触过股票的我，对一切都满怀着好奇。每天都贪婪地对着公司发的破电脑查资料、看报告。坐在我旁边的老法师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你算是赶上好时候了，去年我们都还没实现人手一台电脑呢！”
我听了吃了一惊：“那你们以前怎么看财务报表啊？”老法师面色有些尴尬，敷衍着说：“我们都查报纸啊！三大报，都有披露！”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根本不用看财务报表。
当时基金发展才刚起步，所谓机构投资者也大多习惯了市场初期的坐庄模式。传说中最重要的东西，叫做“操盘计划书”。据说当年有家大机构要搞一个票，市场上很多人都听到了风声，一窝蜂买了进去。没想到，这家机构的领导把“操盘计划书”往抽屉里一锁，一放就是大半年。等到跟风的人全都熬不住了卖掉，这只票突然一飞冲天。涨完了一看，走势完全按照半年前的“操盘计划书”来的。你说说，要啥财务报表啊？
我刚接手的时候不会写报告，于是先找了一堆别人的报告来学习。结果我发现，字数能超过500字的报告都不多。绝大多数报告内容就和现在股吧里的帖子一样：科技龙头、市场前景无限、蓄势整理、主升浪即将到来……
在这些让人热血沸腾，又完全不明所以的报告里，我突然发现了一份上千字的“大”报告。这份报告里居然有一个盈利预测表！虽然只是简单分列了收入、成本、三费、利润，预测也是拍脑袋的百分比增长，但对当时无从下手的我来说，也已经算是一盏照亮努力方向的明灯了。
这你妹才叫研究报告啊！有了思路一切都好办。我当时看的行业是房地产，为了能预测得更精准，我把每家公司财报里的在建项目明细都扒出来，查出建筑面积、竣工时间，还用地图标注出项目在城市里的具**置、周围二手房的价格……
努力没有白费，领导对我的报告很满意。当时我司的投行正和另一家大券商在争夺一个港口的IPO项目，董事长要带队前去参加承销机构招标会。研究所的领导就钦点了刚刚入行一个多月的我一起去支援了。
竞争对手见了我们诧异地说：“你们研究所有专门的港口研究员？”董事长伸手对我一指，说：“当然有！信不信我们研究员一晚上就能拿个港口企业的战略发展报告书出来！”
当天晚上，我和胖乎乎的研究所领导就在他房间里开始了努力编报告的征程。凌晨三点，报告快写完了，眼睛也快睁不开了。领导关心地说：“后面的我来写吧，你去眯一下！”我看了看裸着上身，穿了个大裤衩的领导，脑子里迟钝地想了想这是叫我回房间睡，还是就在旁边的床上眯一小会儿？人顿时清醒了过来，坚定地说：“不，不，不，我可以搞定！”
第二天，承销机构评选会上，这份报告据说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甲方当场决定，暂不确定主承销商。不确定嘛，就是说都还有机会。于是，我们两家投行皆大欢喜，都兴匆匆地回家报功去了。
那时候的研究所大约也都是这个样子吧，在公司里是典型的成本中心，地位低下。阳春白雪般的研究报告根本就没有目标客户，也没有盈利模式，工作内容主要是服务好领导，服务好能赚大钱的投行部门，写点装点门面的东西而已。没有价值，也不需要价值。
正如失败是成功他妈一样，熊市其实是价值投资他妈。赚钱的人都在忙着哈皮，只有被套住的人才有时间去好好研究还有没有解套的机会。
我入行的2001年，正是A股市场里价值投资萌发的黄金年代。长达4年的熊市，人人都开始谈价值了。当时的我，最崇拜的就是XX公司，一本本深度研究报告，数据详实、模型精美，每一本都被我奉为圭臬。
要知道，在中国搞研究，最大的问题就是数据。那时候根本没有什么数据整合平台，很多数据都只是在部委们的庆功喜报里零星出现。想要搞到连续的、真实的数据，只能像大海捞针一样，用搜索引擎去碰运气。好在那时候互联网上的垃圾信息还不多，我常常是执着地翻看到搜索的最后一页，然后换几个关键词再来一遍。
而人家XX公司，各种数据库买全，谈起问题来有理有据。字里行间，还充斥着那种“老子就是爱写大报告，你看了赚不赚钱关我屁事”的气势，让生存在鄙视链底端的券商研究员们仰慕非常。当然，更本质的是，人家工资高啊！
4年的熊市，我学会了各种估值方法，学会了做三张表，学会了价值投资者的一切技能。但是，还是改变不了亏钱的命运。我安慰自己，熊市嘛，亏钱正常。价格总会向价值回归的，坚持一定会有收获。然后在2006年，A股史上最牛逼的大行情来了！只是我那时候还不知道，熊市是价值投资他妈，而牛市却是价值投资的掘墓人啊！
迎来了春天的A股市场，迅速恢复了炒新、炒小、炒垃圾的味道。对于凡事都爱问个为什么的我来说，真是百思不得其解。送股要除权，为什么算利好？新股不管发多贵，为什么都要好几个涨停？多年的老骗子，为什么编个新故事就有人相信？这到底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我看着莫名涨停的妖票，承受着基金经理的责备，心里涌出《狂人日记》里一样的呐喊：A股市场啊，你为什么不能成熟起来？你快点成熟起来吧！
后来我才知道，这也不是市场不成熟，美股里不也一样会炒那种一滴血能验各种毛病的大妖股吗？牛市来了，赚到钱就行，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很多事情，本来就是没有答案的。
08年的大牛市终结以后，市场再度陷入漫漫的价值回归雄途。这一次，价值投资他妈都不想再怀孕了。从2012年开始，小盘股在上证指数持续低迷的过程中，奋勇逆袭，大赚特赚。整个行业的研究水平再也没有提升，反而更加倾向于打听消息、抱团锁仓了。成长股基金经理们春风得意：价值？价值不等于低PE！要动态地看价值，业绩增长这么快，PE很快就降下来了嘛！我看了看可疑的报表和100多倍PE的大牛票，默默地点了点头，在心里说了一句：“呸！”
所有的幻象都将轮回。
与2012、13年的真牛假熊相反，2016年市场又迎来了假牛真熊的一年。这一年，在指数上涨的同时，接近80%的股票下跌。投机者们被多年沉寂的大白马们一通乱拳打得找不到北，价值投资理念又回来了！
然而，就在我以为大A股终于要洗去浮躁，走向成熟的时候，令人错愕的事情发生了。每到市场开始逐步活跃，就会有一股未知的神秘力量，在尾盘集中砸盘大盘价值股，打压指数。这些在市场转暖过程中，本来就跑不过成长股的大烂臭们，不但不赚钱，还要亏钱。响应号召来护盘的价值投资者们被前后捅刀，成了炮灰，日子可怎么过？一年多时间重新凝聚起来的一点点价值理念又一次轰然倒塌。
昨天晚上，社保公告减持0.7倍PB，6倍PE的交通银行。我看了不禁倍感悲凉。我理解社保肩头管理好老百姓养老钱的重任，但也忍不住为价值投资者们感到心痛。因为我也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如果连长线资金都坚持不下去了，我们这些一年一考评的老韭菜还能怎么办？
我忍不住想喊：祖国啊，请你快点强大起来吧！A股市场啊，请你快点成熟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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