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国运的轮盘 | 衣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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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本·沙特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了300多房女人。

他的一生，开始于政变、流亡、征战、复仇。最终，开疆拓土，成一国之君。只可惜他的王国坐落在一片荒芜的沙漠。伊本·沙特最大的奢望是拿下伊斯兰教的圣城麦加。这样，每年会有上千穆斯林来朝圣，能给自己带来一笔不错的收入。

只要这点小确幸的伊本·沙特做梦也想不到，他的子孙将收获从天而降的巨额财富，而且不断刷新地球人对于土豪的认知。

当伊本·沙特还在为江山浴血奋战，千里之外英国的一场政治斗争，悄然改变了他的命运。

1911年，贵族豪门的丘吉尔（Winston Churchill）出任英国第一海军大臣。不亏是贵公子，上任之后做了两件大事，第一，大清洗，不服我的下属全部滚蛋。第二，大力增加军费支出，和德国开展军备竞赛。

经丘吉尔支持，英国研制了第一艘完全用燃油做动力的主力舰——伊丽莎白女王号。

丘吉尔有一点犹豫：英国本土没有石油。英国靠煤炭成功。经济上是煤炭为动力的工业革命，军事上靠煤炭为动力的大英帝国海军称霸世界。

再想想，大英帝国正值巅峰，殖民地遍布全球，号称“日不落”帝国。石油，应该不是问题。

海战的秘密就是速度，烧石油比烧煤炭快。用石油打造一支更强的海军，捍卫日不落帝国的地盘。丘吉尔的小算盘，打得很好。

一战爆发，检验丘吉尔的时刻来了。他批准英国海军参与达达尼尔海峡战役。可是，面对野蛮落后的土耳其，重金投入、盛名在外的大英帝国海军，却久攻不下，损失惨重。

贵公子上任之初得罪的人终于等到反攻倒算的机会。丘吉尔顶不住政治压力，黯然下台。

革命性的技术变革往往遵循这样一个秩序：先军用（打仗），再商用（2B），最终民用（2C）。20世纪移动电话、计算机、互联网都是如此。

以及，石油。

当丘吉尔在兴建伊丽莎白女王号的批文上签下自己尊贵的名字，那一刹那，日不落帝国的挽歌就已奏响。

01

伊本·沙特听说，美国人和英国人抢着要来他的王国钻探石油。他丝毫不为这种黑色液体感到兴奋，他的兴趣只有一个：为找石油打洞的同时，能不能顺带为他的沙漠王国，多发现一些地下水。

尽管沙特所在的中东早已是英国圈好的势力范围，但是美国人下定决心，要给自己争一个位置。

为了争取沙特的石油开采特许权，美国人锁定了突破口，沙特国王的密友和顾问，圣约翰·菲尔比（St John Philby）。

面对美国标准石油公司的重金，英国人菲尔比非常非常纠结。帮助美国人拿下沙特，很明显损害了祖国的国家利益。但是，他的儿子正在剑桥大学上学，家庭开支巨大，真的非常需要钱。

美国人给的实在是太多了。菲尔比接下了这份工作，利用自己和伊本·沙特的私交，为美国标准石油拿下了沙特石油特许权。

菲尔比不知道的是，自己的纠结纯属多余。他在剑桥读书的高材生儿子，已经被一种新思潮捕获，新单位不仅给工作、发工资，还给介绍老婆。最终，这名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的高材生，金·菲尔比（Kim Philby），成了苏联历史上鼎鼎有名的超级间谍。

爸爸菲尔比帮美国挤进英国垂涎的中东，儿子菲尔比连续三十年为苏联窃取英国情报。恐怕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家庭，汇集一个时代的写照。

苏联和美国取代英国在世界舞台的位置，是大势所趋。

石油是一场巨大的时代红利，但是并不是所有国家雨露均沾。要享受最大的红利往往需要两个条件。第一，境内就有优质石油。第二，国家刚进入全速发展。这两点，英国都吃了亏，不仅境内没有石油。而且，在煤炭时代太成功，国民经济全是煤炭为动力的机器，由于依旧在赚钱，资本家也就缺乏动力再巨额投资一次，换成石油机器。

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的，正是，苏联和美国。

用现在的话来说，大国+能源，yyds.

苏联+美国，正是当时世界最主要的石油生产国。

二战完全就是石油战争。德国用《苏德互不侵犯条约》交换苏联生产的石油。而长期以来，日本70%的石油供应依靠美国。

所以，当美苏联合，世界反法西斯联盟组建完毕，德国和日本的结局已经注定。

1945年2月，雅尔塔会议召开。苏联红军距离柏林只剩40英里，希特勒用来自杀的子弹已经上膛。因此，雅尔塔会议的基调是一场胜利的大会，团结的大会。

聚在一起的盟军“三巨头”——英国首相丘吉尔、美国总统罗斯福、苏联斯大林，抽烟喝酒，谈笑风生。苏联同意对日本宣战，英美承诺苏联加入联合国。连另一个东方大国的未来，三巨头也已经交易得明明白白。

不过，罗斯福一边和丘吉尔喝酒，一边偷偷把伊本·沙特接到了自己的昆西号巡洋舰（USS Quincy）。雅尔塔会议一结束，罗斯福立刻登上专机，直飞停泊在大海某处的昆西号，密会伊本·沙特。

罗斯福烟瘾和酒瘾都极大，但是为了顾及沙特国王的宗教信仰，会面期间强行忍住。

他送给伊本·沙特的礼物很奇葩，竟然是自己的轮椅。罗斯福因为脊髓灰质炎，腰部以下瘫痪，终身和轮椅相伴。而伊本·沙特，在早年军旅生涯中也瘸了一条腿。罗斯福的表达很动情——残疾的痛苦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明白，我懂你，我们才是同类。

身材高大的伊本·沙特根本坐不进这辆美国总统同款的轮椅。但是深夜时分，每每看到，内心是汹涌的。

丘吉尔非常不开心。中东、石油，这两件事对大英帝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你个罗斯福一边酒桌上叫我大哥，一边去我家后院松土。不能忍。

罗斯福走了4天后，丘吉尔就和伊本·沙特坐到了一张桌子上。丘吉尔准备的礼物是一小盒香水。伊本·沙特礼貌地微笑，然后掏出他送给丘吉尔的礼物——镶嵌钻石珠宝的利剑、价值三千英镑的钻石和珍珠。气氛顿时非常尴尬。

更要命的是，幕僚提醒丘吉尔，注意穆斯林的宗教信仰，不要当他面抽烟喝酒。可雪茄和威士忌是丘吉尔一生最重要的嗜好，他决定不迁就伊本·沙特，坚持自己的特权。

烟，源源不断地从丘吉尔肥胖的身体里涌出，烟雾缭绕，已经看不清桌子对面伊本·沙特眼睛里的表情。

2个月后，罗斯福去世。5个月后，丘吉尔竞选首相失败。

沙特认定了美国，以石油换安全。作为全世界最大的石油生产国、出口国。沙特，开始过上躺着数钱的日子，生活单调而朴实无华。

02

沙特用了三十年，突然弄明白一个道理。——跟着美国，可以养家糊口；但是反抗美国，才能成为巨富。

只要在沙特插根管子，石油，源源不断地从沙漠下涌出。唯一的遗憾是，石油能卖多少钱，沙特没有话语权。七家石油公司（5家美国公司，1家英国公司，1家英国和荷兰合资公司），俗称“石油七姊妹”，垄断了波斯湾重要的石油管道，进而决定了中东石油的议价。

战后美国经济快速发展，本土的石油早已不能满足需求。廉价的中东石油，对美国崛起厥功至伟。

转折发生在1973年，第四次中东战争爆发。美国拉了偏架，尼克松派出了所有能用的运输机，带上武器和物资，直飞以色列。这下，阿拉伯国家彻底愤怒了。美国飞机降落24小时内，以沙特、伊朗为首的中东产油国就联合起来，对美国石油禁运。

美国被狠狠地上了一课。大量航班取消，全国公路限速，夜晚灯光受限。甚至推出夏令时，也就是夏天早一个小时上班，多利用白天的时间。以上都无法阻挡工业和经济的急速下滑。

能源，这两个字，可以让美国妥协很多很多。

尼克松成了第一位访问沙特本土的美国总统。认错，不再拉偏架，最好的武器同样卖给沙特。

经此一役，OPEC团结成型，从“石油七姊妹”手中抢走了石油的定价权。沙特取消禁运，在一个极好的价格下重启了石油生意。

当时整个中东的石油收入，15天就可以买下全世界的上市公司，3年就可以买下全世界所有央行的黄金储备。

沙特，正式从小康之家进化成了土豪家族。

03

再一次，沙特开自己的车，却无意转动了另一个大国命运的方向盘。

就在沙特对美国石油禁运的几年前。苏联已经感受到了制度的乏力，开始推进经济体制改革。就在这时，西伯利亚发现了储量惊人的石油。这本来是大国叙事中无需投入过多笔墨的一件小事。但是经过几年开发，当西伯利亚石油开采上市，正赶上沙特对美国石油禁运，世界油价前所未有的暴涨。

即使贵为超级大国苏联也不得不感叹，卖石油，实在是太赚钱了。因为石油，财政极度富裕，民众生活水平显著提高。相比之下，改革，总是得罪人，自然也就没了动力。石油财富，让苏联形成畸形的“卖石油，买粮食”国际贸易结构。

70年代，苏联过得相当不错。但是，美国却极不如意。深陷越南战争的泥淖，油价暴涨，经济滞涨。

80年代，美国从两次石油危机中缓过来。重新加固和沙特的盟友关系，促成中东石油扩产，国际油价一跌再跌。

再在粮食贸易上弄点手段。苏联的石油卖不出好价格，买不够粮食，于是，财政危机，民生崩溃。美国地缘政治上最大的对手苏联，就这样轰然倒塌。冷战结束。

90年代，继承苏联主要衣钵的俄罗斯，过得混乱、痛苦而摇摆。叶利钦对酒精的迷恋甚至超过丘吉尔。在多次因为醉酒而在众目睽睽下丑态百出后，叶利钦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平庸，把俄罗斯领导人的位置交到了普京手里。

世纪之交，沙特、俄罗斯、美国，再一次命运交汇。

2011年9月11日，两架飞机撞向纽约世贸中心双子塔。这场自杀式恐怖袭击，在美国本土使3000人丧生。19名劫机者中15名来自沙特，背后主谋正是沙特富二代本·拉登。政教合一、君主专制的沙特，长期拥护伊斯兰教义中的瓦哈比流派。该流派崇尚暴力和宗教极端主义，被公认是恐怖主义的思想渊源。

沙特，美国在中东最重要的盟友。一瞬间，无比尴尬。

相反，俄罗斯和美国却紧密地走到了一起。普京甚至向美军开放了俄罗斯位于中亚的领土领空，让深入阿富汗的美军建立补给线。

白驹过隙，2008年，世界油价再次暴涨。美国急需沙特扩产，降低油价。小布什亲自去沙特，紧接着副总统切尼再去沙特，紧接着小布什又亲自去沙特………小布什离开白宫，留下一个烂摊子：两场没有结束的战争（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一场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次贷危机），还有已经冲到云霄的油价。

与此同时，刚完成八年工作的普京却普遍赢得好评，2000-2008年，俄罗斯经济年增长7%，国内的贫困人口减少一半，占世界经济的比重也从2%攀升到4%。油价暴涨，作为能源出口国喜闻乐见。俄罗斯形势大好，重拾苏联荣耀仿佛指日可待。

不过，在表面狼狈的美国，底下却酝酿出一些怪事。

沙特和俄罗斯常年是世界石油产量的第一和第二。这若即若离的关系，让美国觉得疲惫且不安。当第一次尝到沙特石油制裁的铁拳，美国就下了决心，要能源独立。30多年的时间里，主要押注了两件事，第一，近海油气开发，第二，补贴新能源。

这两条路，投入巨大，但毫无成果。甚至挤占资源，给美国的“能源独立”帮了不少倒忙。意外的是，在这两条重金铺就的道路之外，能源独立竟然莫名其妙地发生了。

原来，长期以来，一群能源行业个体户，为了发财，一直在尝试开发难度更大的页岩油。没人关心，毕竟19世纪就有人成功过，不过页岩油开采成本过高，不划算，也就乏人问津。但是就在2008年前后，新的压裂法被这群个体户冒险者攻克。在资本的推波助澜下，美国掀起一场页岩革命。

这简直是老树开花。石油开采早已见顶的美国，人到中年突然开始二次发育，油气产量直线增长。2015年，取消延续40年的石油出口禁令，成了世界重要的能源出口国。在2019年，超越沙特和俄罗斯，成为世界第一大油气生产国。

美国杀进了俄罗斯的腹地。

而2008年，再次成为俄罗斯和美国命运的分野。

普京头八年的成功，得益于卢布贬值、结构性改革、油价上涨和西方银行的廉价信贷。

2008年的俄罗斯，重蹈1973年苏联的覆辙。油气价格好的时候，错过了改革的窗口。那些让俄罗斯成功的因素，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僵化的体制，对经济的过多干预，官僚主义的低效，极差的营商环境。2009年油气价格暴跌，俄罗斯陷入失去的十年。往后十年，俄罗斯的年均经济增长率只有1%。

俄罗斯对能源的依赖越来越深，石油和天然气占俄罗斯出口的2/3，联邦预算收入的1/2。

如今，欧洲40%的天然气供应和26%的石油供应都依赖俄罗斯。再加上，航空航天，这几乎就是俄罗斯和世界经济全部的交流。如今，放眼生活四周，汽车、电信、半导体、高端机械，完全看不到俄罗斯品牌的影子。

一个国家最不值钱的就是自然资源，而最值钱的是人才资源。

相比于美国一群企业家资本家，依靠市场机制，完成页岩革命，为美国带来能源独立。俄罗斯的人才流失严重。大量富裕和中产移民，而且首选英国，以至于伦敦还有一个名字——伦敦格勒。

04

美国、沙特、俄罗斯是世界前三大油气生产国。很巧，也是世界前四大军费开支国。

至今，沙特还是政教合一，国王独揽大权。伊本·沙特和300多女子诞下43位王子，至今已经繁衍成5000多位直系子孙和上万人的沙特王室。大约2000名血统纯正的沙特王子把持着这个国家所有的政治、经济、军事资源。世界自由指数常年倒数，沙特女性没有自由外出权，直到最近几年才被允许开车。2018年，常年批评沙特王室的记者贾迈勒·卡舒吉，在沙特驻土耳其大使馆遭到酷刑折磨、并最终被杀害、肢解（类似古代的凌迟处死）。

对这位中东盟友，美国总可以选择性地忽视种种问题。不仅没有制裁，而且每年售出最先进的武器。

这个世界，总是那么残酷。国家利益高于一切。

大国才有资格谈国家安全。同样是国家安全的担忧，整整50年前的古巴导弹危机，美苏用外交谈判和平化解，被传为佳话。50年后，拿起的战火，何尝不是一种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对国家安全最好的重视，是把自己打造成一个自信的系统。

对内，民生是最大的政治，穷人看得到希望，富人有安全感。

对外，贸易伙伴仰赖你创造的价值。价值越大，彼此越能互相学习、理解和包容。

可惜，时代一眨眼就跨进了2020年代。这一年，伦敦议会广场上的丘吉尔雕塑，被人喷上了一个单词：种族主义者。

我突然发现，一个温和的、包容的、发展的时代结束了。一个叫嚣的、愤怒的、站队的时代来临了。

05

从海军大臣灰溜溜下台后，丘吉尔又复出陆军大臣兼空军大臣。面对苏联的诞生，丘吉尔再次放出豪言，要把苏维埃“扼死在摇篮中”。十多个西方国家发动了对苏俄的武装干涉。

但是西方进步人士和知识分子却自发地保卫苏联。

法国文豪罗曼·罗兰对苏联称赞不已。1935年，罗曼·罗兰访问苏联。归来后，把见闻整理成书《莫斯科日记》，但是要求五十年内不要发表。

为什么要五十年后才发表？罗曼·罗兰说，因为他想保护苏联，不想这本书成为法西斯和其他反苏势力攻击苏联的口实。

八十多年前，罗曼·罗兰就体会过这种挚爱和痛苦交织的灼热。

八十多年后，我的感受是，对他者的苦难，抱以透彻肺腑的悲悯。

也想提醒每一位历史的亲历者，罗曼·罗兰的另一句话——重要的是成为伟大，而不是显得伟大。